盐的代价 第二十一章

盐的代价 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著

第二十一章

亚柏·甘迺迪。喜欢他的人都叫他柏特，他住在后面的房间，也是古柏太太最早的房客之一。四十五岁，在旧金山长大，但看起来比Therese在小城里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像纽约人，就光这个特点，足以让Therese避免跟他碰面。他常邀Thereae去看电影，但她只去了一次。她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到处逛，随意看看，想想事情，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没办法在户外素描。而且一开始吸引她的景色，现在变得没有新意了，不能拿来当素描的主题，都是因为这些景象她已经看了太多次，等待了太久。Therese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报道，坐在桌旁看六七本书，然后才绕路回去。

她回到居所，只是为了过一会儿继续外出闲逛，让自己在一阵阵寒风下冻僵，或让风带她沿街前行。要是没有风，她就不会继续走。有扇窗户流露出灯光，她看见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钢琴边；另一扇窗户里面有个男人在大笑；她又在另一扇窗户里面看见一个女人在缝补东西。她想起自己连打一通电话给Carol都不能，想起自己现在甚至不知道Carol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她觉得比风还要虚空。她感觉到Carol的信中还隐瞒了某些情节，没有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她。

在图书馆里，她看着书里欧洲的照片，有西西里的大理石喷泉、阳光下的希腊古文明遗迹，想象自己和Carol有朝一日是不是真的会到这些地方游览。她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包含两人首度横跨大西洋的旅程，还有每个早晨，不管在哪里，她从枕头上一抬起头就可以看到Carol的脸，知道那天属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事情会拆散她们。

还有那件美丽的东西，在街上一家她没去过的古董店里的阴暗窗户边，立即震慑她的心灵和肉眼。Therese盯着那件东西，感觉到那件东西消弭了心里无名的渴望，早已遗忘的渴望。这件物品的瓷质表面上，用彩色亮釉漆著明亮的小小菱形图案，颜色有红、蓝、深红和绿色，轮廓则是和丝绸一样闪亮的金色，即使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之下。看起来依旧美丽。旁边还放了一个金戒指。这是一个小小的蜡烛台。她想，这个蜡烛台是谁做的，又是为了谁而做的？

隔天早晨她回到这家店，买下这件美丽的物品，想要送给Carol。理查寄来的信，也在那天早晨从科罗拉多泉市转寄过来。Therese坐在街上的石凳上，把信打开。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理查用公司的信纸写信：桑姆科罐装瓦斯公司。烹饪、热能、制冰。理查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职务是是杰佛逊港分公司总经理：

亲爱的Therese：
我要感谢丹尼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或许认为我这封信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也许对你来说真的是如此；或许你还没脱离我们那天在咖啡馆谈话时你所身处的迷雾。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是：我现在感觉和两个礼拜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上次我出于冲动写信给你，那时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回信，我也不期待你回信。当时我已经清楚知道，我不再爱你了。我现在对你的最大感觉，也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怀抱的感觉，那就是厌恶。我厌恶你，是因为你和那女人纠缠不清，而且因此把所有人都置之不顾。我也相信你和她的关系非常病态，非常可悲。我知道你和她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遗憾的是，这段关系结束后人家也会很讨厌你；至于人家会有多讨厌你，那就要看你现在虚掷生命到什么程度来决定了。你和她的关系既幼稚又欠缺稳固的根基，就如同仰赖没有营养的糖果或者其他东西过日子，而不吃有益生命健康的粮食一样。
我现在常想我们放风筝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先采取行动，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当时我还爱你，当时我还愿意出力拯救你。现在我不爱你了，也不愿出力救你了。
你的事情，大家还是跑来问我。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呢？我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这件事，我再也无法背负这件事了。我已经把你留在我家里的东西都寄回去你的公寓，如今我只要稍稍想到你，稍稍想到必须与你联系一下呢，都会把我弄得心情低落；一切与你有关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更不想碰到你这个人。我现在可是处于理智才讲这些话的，不过我认为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觉得你只能听懂以下这句话：我再也不想和你有牵扯了。 理查。

她可以想见理查写这封信时，柔软的薄唇必定紧绷成一条直线，而且上唇也会产生细小而紧绷的折纹。顷刻之间她仿佛看清楚了他的脸，但晃了一下子他的脸庞又消失了，已经模糊且远离；而理查这封信带来的纷纷扰扰，现在也已经模糊而远离了。她站起来，把信放回信封，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理查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底忘记算了。但她只能想到理查用一种热切、极欲与人分享的奇特态度，到处去讲她的事情；这种奇特的态度，她离开纽约之前就看过了。她想象着某天晚上理查在帕勒摩酒吧，把她的事情讲给菲尔德那种画面，也想象着他告诉凯利一家人的画面。不管他怎么说，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她猜想现在大概十点钟了，纽泽西时间是十一点，Carol在做什么呢？正在听着陌生人对她的指控吗？Carol现在有时间想念她吗？

那天天气很好，冷冽无风，阳光当空照耀。她也可以开车到外面走走，已经三天没用车了，但马上又明白自己并不想开车。有天她收到Carol的来信之后心情大振，开着车在前往戴尔急流镇的笔直道路上狂飙到九十里，不过这也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回到古柏太太家的时候，另一位房客布朗先生正好站在前面的走廊上，坐在太阳下，双腿用毯子包着，帽子下拉盖住眼睛，好像在睡觉一样。但他还是喊了出来：“嗨，你好，我的姑娘！今天好吗？”

她停下来和他聊了一下，问他关节炎的情况如何，想要学学Carol对法兰西太太的客气态度。他们聊了些事情，彼此都大笑出来，她走回房间时仍在微笑着。然后她看见了天竺葵，一切骤然终止。

她细心为天竺葵浇水，把它放在窗台，尽量让天竺葵晒到阳光，但上面最小的叶子尖端已经变成褐色了。这个盆栽，是Carol在迪莫伊上飞机之前替她买的，但是还有盆常春藤，但已经死了（花店的店员已经警告过她们，长春藤很脆弱，不过Carol还是买了）。Therese也很怀疑天竺葵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古柏太太栽培的各式植物，依旧在窗边生长的相当茂盛。

“我在城里走啊走。” 她写信给Carol说：“只希望我自己能够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就是往东走，最后走到你身边。Carol，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或者我该去找你？和你分离这么久，我真的无法忍受……”

隔天她就得到了答案，有张支票从Carol的心里跑出来，飘到古柏太太的客厅地板上，支票上写着两百五十元。Carol的字迹（字母里面长形的圈圈比较松散飘逸，小写的t字横线条则充分向左右延伸）说未来两周内她都不可能出门。那支票是让她飞回纽约，或者把车子往东开回去的。

信里面最后一句话说：“我觉得你搭飞机会比较好。现在就来，别再等了。”

这封信是Carol在匆忙间写的，可能是抓住一时半刻的空档时间写的，但其中有一种冷漠的气氛，吓到了Therese。她走出去，茫然走到角落，还是把前一晚写的信投入了邮筒。那是一封沉甸甸的信，信封上贴了三枚航空邮票。她大有可能在十二小时之内就看到Carol，但这样想又没有带给她太多安慰。她是否应该今天早上就离开？还是今天下午？他们会对Carol怎样？她猜想，如果现在就打电话给Carol，她会不会生气？如果她这么做，会不会让整个不利的局势没有增添额外的危机？

她现在人在外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桌面上放着咖啡和柳橙汁。之后她看了手里另外一封信，她认出左上角那个潦草的字迹，是罗比榭克太太寄来的：
亲爱的Therese：
非常感谢你上个月寄来的美味香肠，你真是个善良又甜美的女孩，我谨在此对你表示感谢，你人真好，在这么长的旅途中还会想到我。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漂亮的明信片，特别是从苏族瀑布寄来的那张大明信片。南达科塔如何呢？有没有看见山和牛仔？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门去旅行，只去过滨州。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年轻漂亮又善良。我还在店里工作，店里一切如常，每件事都一样，只不过现在天气比较冷。你回来的时候务必来看我，让我替你煮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不是从熟食店买来的现成食物。再次谢谢你寄来的香肠，我吃了好几天，真的是又独特又好。诚挚祝福。你的真诚的朋友。 露比·罗比榭克。

Therese下了凳子，在桌上放点钱付账，然后一路跑到战士饭店打电话，听筒贴着耳朵耐心等待，听到电话在Carol家响起，但没有人回应。电话响了二十次，但还是无人接听。她也想到要打给Carol的律师佛瑞德，后来又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也不想打给艾比。

那天正下着雨，Therese回房间躺在床上，往上望着天花板，等着下午三点的到来，她想等到三点的时候再打给Carol。中午时分，古柏太太为她端了一盘午餐进来，Therese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古柏太太还以为她病了。

五点钟，她还是想联络到Carol。最后电话铃响终于停了，线路里面出现一团混乱，有好几个接线生同时发话，彼此询问这通电话到底是怎么转接的。到最后，Therese终于听见话筒另一端的Carol传来第一句话：“好，妈的！” Therese微笑了起来，手臂也突然不痛了。

“喂？” Carol突然说话。

“喂？” 通讯很糟糕：“我收到信了，有支票的那封信。Carol，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什么？”

Carol的声音好像一直受到干扰，连续的杂讯一再重复。“Therese，我认为电话应该是被窃听了……你还好吗？要回来吗？我现在不能谈太久。”

Therese不发一语，皱着眉头。“好，我想我今天就可以离开了。” 然后她脱口说：“Carol，怎么回事？我真的不能再忍受了，我完全不明了状况！”

“Therese！” Carol硬是把Therese的话切断，就像把话删除一样。“你回来好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谈话。”

Therese认为她听到Carol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现在就想要知道状况。等我回去时，你能跟我见面吗？”

“Therese，你要支撑下去。”

她们以往是用这种方式交谈的吗？这是她们所使用的言辞吗？“那你能撑下去吗？”

“我也不知道。” Carol说。

一阵冰凉袭上Therese的手臂，直透入握着电话的手指中。她觉得Carol在恨她，因为那是她的错，她犯了愚蠢的错误，让佛罗伦斯找到那封信。可能已经有状况发生了，所以Carol不能，甚至不想再见到她。“法庭的事情，开始了吗？”

“已经结束了，我写信告诉过你。我现在不能再说了。再见，Therese。” Carol还在等她回话：“我现在要说再见了。”

Therese慢慢把听筒放回电话上。

她在饭店大厅站着，盯着柜台四周模糊的人影，把Carol的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再读一次，Carol的声音变得更贴近，Carol不耐烦地说：“你能回来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详谈。” 她把支票拿出来又看了一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把支票撕掉，将碎片放进黄铜垃圾桶里。

等到她回去居所，再一次见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时，眼泪才落下来。双人床得到中间凹陷了一处，一叠Carol寄来的信放在桌上。这个地方，她连一晚都待不下去了。

她要找个饭店过夜，就算Carol电话里提到的信隔天早上没有抵达，她也会离开这个小城。

Therese把手提箱从衣柜里拖下来，放在床上打开。白色手帕折好的角从一个口袋冒了出来，Therese把手帕拿出来，拿到鼻子边，想起在迪莫伊那天早晨Carol把手帕放在那里，上面还有少许香水余味。她也想起Carol当时开着玩笑把手帕放在那里，她也跟着玩笑了一番。Therese把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漫无目标上下晃动着。她只能感觉到一片模糊，就像眼前的桌面一样模糊，就像她皱眉凝视Carol寄来的那些信一样模糊。突然间，她把手伸向靠在书桌背面书上的一封信，虽然这封信就在眼前，但她却还没有到读过。Therese把信打开，这封信就是Carol在电话里面说的信，信很长，有些信纸上的墨水字迹是淡蓝色，有些则是黑色，有些字句已经用笔划掉了。她读了第一页，然后又回头再读了一次。

星期一
亲爱的，
我甚至连开庭那天都没有出席。今天早上他们把哈吉想用来对付我的东西先看了一遍，他们把我们的对话录下来了，就是在滑铁卢的对话。有了这种东西当证据，就算我出庭也于事无补了。我应该要感到羞愧，因为我希望你出现在这里；我并非为我自己而羞愧，而是我的孩子。今天早上的情况非常单纯，我就是投降了。律师说，现在重要的是我将来想做什么，这一点就会决定我未来还能不能看到我的孩子，因为哈吉现在可以轻易取得她的监护权。问题就是，我会不会和你断绝关系（他们还说，我也应该和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断绝关系！）。他们没有把话讲得很明白，不过有十几个人同时开口，场面真的很像末日大审判的情况一样。他们提醒我说我有责任，还提醒我考虑我的处境，还有我的未来。（他们究竟是把什么样的未来绑在我身上？六个月以后，这些人还会回头检视我的未来吗？）我告诉他们说，我不会和你见面了。我在想，不晓得你能否理解这种情形，Therese你还这么年轻，甚至从来不知道母亲应该尽其所能照顾你。就因为我承诺他们说不再和你见面了，所以他们给了我一个很棒的赏赐：每年我有权利与我自己的孩子相处几个礼拜。
几个小时后——
艾比来了。我们谈到了你，她要我代她问候你。艾比把几件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度提醒了我：你还年轻，你仰慕我。艾比认为我不应该把这封信寄给你，应该亲自告诉你才对。我们还因此而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她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在某些事情上，我也认为她不如你那么了解我，她不了解的就是情感的部分。亲爱的，我今天真的不太快了，现在正在喝裸麦威士忌，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说，这种酒只会让我变得更沮丧。不过我和你共同生活了这几个礼拜，其实我的心里还没准备好来处理眼前的状况。我们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相信你比我还清楚这点。虽然我们的关系，目前只是开始，但我在这封信里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有了这个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应该知道，永远注定不会知道了。我们两人从来没吵过架，向来就认为上天下地我们一切所求所想的，就是彼此厮守在一起而已。我不知道你爱我多深，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两人相处的甜美时光，只是个开始而已。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或许对你产生的影响比较小；你曾说过，不管我变得怎么样，不管我讲话再粗，你依然爱我。我在此也要说，我爱你，整个的你，过去的你，未来的你。我讲的这些话，如果那些人听得懂，如果能改变任何事情，那我也一定会在法庭上公开这么说的，我毫无畏惧，并不害怕这样讲。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我写这封信给你，希望你能体谅我的所作所为，体谅我昨天为什么会告诉我的律师不再和你见面了，体谅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人说我不再和你见面了。如果我认为你不能体谅我，如果我认为你现在不想回来，那我就是低估了你。

Therese停下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她的写字桌前。是的，她能理解Carol寄这封信给她的原因，因为Carol爱她的孩子，更甚于爱她。也因为这样，那群律师才能够打击她，强迫她做出他们希望她做的事。Therese。不敢想象Carol被迫做出决定的样子，但这种光景就出现在Carol的信中。Therese知道，Carol投降了。有短短一下子的时间，他有种古怪的感觉，认为Carol只把自己的一小部分精神投注在她身上。也因此突然间她觉得两人密切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裂缝产生，世界倾覆。但接下来她又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不过事实俱在，Carol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孩子。她盯着桌面上理查写来的信，感觉到她想对他说的一字一句，在内心如潮水汹涌而来，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他到底了解她多少？是什么事情让他了解了她？她接下来又读着Carol的来信。

……又夸大，又缩小。对我而言，亲吻以及男女床第的愉悦，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只有程度上的差别。举例而言，亲吻并未缩小，亲吻的价值也不能被任何人所断定。我在猜想，这些男人是不是以【自己的行为能否制造出小孩】为标准，来衡量愉悦的程度呢？如果他们的行为能制造出小孩的话，他们就可能会认为自己可以从中获得更大程度的愉悦。我现在说的，毕竟是和愉悦有关的问题，但如果要争辩“冰淇淋 甜筒”和“足球比赛”两者之间的差别，或者是贝多芬的四重奏和《蒙娜丽莎》这件作品之家，何者能够产生比较多的愉悦，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还不如留给哲学家讨论。但是这些男人的心态是，我这个人不晓得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是疯了就是盲了（我想，这些男人的心里面还有一点遗憾，遗憾像我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竟然得不到）有些人会把【审美标准】加入讨论之中，我指的当然是把这个标准加在我的身上。我认为如果他们真的想争论这件事的话，只会引人发笑罢了。但我没有提到的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更是没有任何人想到的一点就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间的亲密关系，是否有可能是绝对完美的？这种绝对和完美，从来没有出现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之间。有些人要的，是否就是这种绝对而完美的关系呢？而其他人只是渴望男女之间善变又不确定的感情。昨天有人说，或至少暗示我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我坠入人类邪恶和堕落的深渊。的确，自从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后，我就已经深深沉沦了。事实上，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持续受到监视，被人监视，永远无法长时间拥有一个人，到头来我对其他人的认识都只是停留在表面，那这样的情况才是真正的堕落。或者说堕落的本质，就是逆着自己的天性生活。
亲爱的，我对你倾吐了这一切（Carol把下一行划掉了），你对于你自己未来前途的掌控，一定比我好多了，我可以当你的错误示范。假如你现在受到的伤害，已经超越了你认为你所能承受的程度，假如我们之间的事情使得你（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怨恨我，那我就不应该觉得遗憾。我就是这样跟艾比说的。正如你说过的，我可能就是那个你注定要相遇相爱的人，而且是唯一的那个人，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不管。但如果你心里还想着我们两人的关系，尽管现在遭逢的失败及挫折，我真心知道你那天下午说的话是对的：我们的关系，不需要弄到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想在你回来之后跟你聊聊。
你种的盆栽还在后院长得很好，我每天替这些植物浇水……

Therese再也读不下去了。在门后，她听到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走下楼，穿过客厅，脚步声远去时她打开门，站了一下子，挣扎着是否要在冲动之下直接走出这幢房子，把一切都丢下不管。然后她走过客厅，来到后面古柏太太的门前。

古柏太太应门时，Therese把她先前准备好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自己当晚就要离开。她看着古柏太太的脸，古柏太太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对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加以回应。突然之间，古柏太太成了Therese自己的倒影，她就是不能这样转身就走。

“嗯，我很遗憾，贝利维特小姐。要是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我很遗憾。” 她说，脸上只露出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Therese回到房间开始打包。躺在行李箱底部的是折好、压平的厚纸板模型，然后是她的书。一会儿之后，她听到古柏太太慢慢接近，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Therese想，要是她端来另一盘食物，自己一定会尖叫起来。古柏太太敲门。

“亲爱的，要是有信寄来，我要把你的邮件转寄到哪里？” 古柏太太问。

“我还不知道，我会写信让你知道。” Therese挺直身体，只觉得头昏眼花，而且想吐。

“你今晚就要动身回纽约了，是吗？” 古柏太太把六点过后的时间全部统称为晚上。

“还没有。” Therese说：“我只是要赶一点路。” 她已经无法忍受独自一人了。她看着古柏太太的手，放在腰带以下的灰色格子花纹围裙里，使得围裙都鼓了起来；她看着破掉的家居软鞋放在地板上，磨得变成纸一样薄。这双鞋在她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踏在地板上好多年了，而且在她离开之后，还会继续走在同样的路径上。

“嗯，别忘了把你的后续状况告诉我。” 古柏太太说。

“好。”

她把车开到饭店，并不是那家她一直称之为Carol的饭店，而是另外一家。然后她出去散步，觉得有点烦躁，一直避免走到以前她和Carol走过的街道上。她想，她应该把车开到另一个小城里，浴室里听了脚步，想要走回车上。可是接下来她又继续走着，也不在意自己到底置身何处。她一直走，走到自己觉得好冷。最近的取暖地点就是图书馆。她经过达屈的餐厅，往里面瞧了一眼，达屈也看到她了，他的头还是一样倾斜着，仿佛必须先往下看，才能看到窗户外面的她。他笑了，对她挥挥手，她也不由自主地挥手，算是道别。此刻她想到自己在纽约的房间，洋装还挂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地毯的角卷了边。她想，真希望现在就可以伸手出去把地毯拉平。她站在街上，往前看着逐渐变狭隘片、看来稳固又有圆形街灯的大街。有个人沿着人行道向她走来，Therese走上图书馆的阶梯。

图书馆员一如往常欢迎她，但Therese并没有走进阅读室。今晚只有两三个人在里面，秃头的男人带着黑边眼镜，他常坐在中间的桌子旁。以往有多少次她口袋里放着Carol寄来的信坐在这个阅读室里面呢？就好像Carol在她身边一样。她爬上楼梯，经过二楼的历史和美术图书区，往上走到她之前没去过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墙边有玻璃面的书橱，还有一些油画以及一个大理石半身像。

Therese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放松身体，还是觉得疼痛。她趴在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突然觉得全身疲软，昏昏欲睡。紧接着下一秒钟，她把椅子推开站起来，感觉到连发根都因为恐惧而产生刺痛。其实她一直都在假装Carol没有离开她，假装她回纽约时就会见到Carol，然后所有的情况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某种矛盾，某种补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自动碎成一片片的，或者会冲破房间对面的窗户玻璃。她看着荷马毫无生气的半身像，尘埃略微勾勒出他因好奇而扬起的眉毛线条。她转向门边，这才注意到门楣上的画像。她本来想，这幅画只是类似的东西，而不是原作，不是真的。可是她认出这幅画了，深深撼动了她，越看就越明白这幅画就是一摸一样的那幅，只是尺寸大一点。她小的时候就看过这件作品，它就放在通往音乐室的走廊上，后来才被搬走。画里是个微笑的女人，身穿宫廷式的华丽服饰，手就摆在脖子下方，骄傲的头半转过来，仿佛画家正好捕捉到她的动作。这么一来，她那两只耳朵下方悬垂的珍珠耳环，看来也好像在晃动着。她认出了那张短而坚毅的脸颊，厚实的珊瑚色双唇对着角落微笑，细窄的眼睛像似在嘲弄他人。坚挺但不算很高的额头，即使在画像中看来也有点突出于活灵活现的眼睛上方，那双眼睛可以预知万事万物，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关切以及嘲弄讪笑的眼神。那就是Carol。她一直盯着这幅画作，无法离开视线，而画里的那张嘴正在微笑，眼睛对她投以嘲弄的目光。最后一道面纱也揭开了，显露出嘲弄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背叛已然完成，只留全然的满足。

Therese颤抖着，倒抽了一口气，跑过画像直奔下楼。在楼下的走廊，图书馆员对她说了些话，好像在关切她，Therese只听到自己的回答就像白痴一样喃喃自语，她还在喘着气，拼命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跑过那人身旁，然后就冲出图书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