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代价 第十三章

盐的代价 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著

第十三章

理查开始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那个晚上她没有答应理查的邀约,只因为Carol有可能会过来,只不过可能性不大。后来Carol没有来,反而是理查来了。晚上十一点五分,地点在莱辛顿大道上那个有一大片粉红色墙壁的餐馆里。她本来准备要开始说话,但理查抢先了一步。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喜欢和她聊天,我喜欢任何我可以聊天的对象。” 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写给Carol,但从未寄出的某封信里的字眼,仿佛要回答理查的问题。【我感觉到自己站在沙漠中,双手展开,你如雨水般降临我身上。】

“你爱上她了!” 理查愤恨地说了出来,说明了一切。

Therese深吸了一口气。她应该直截了当承认,还是试着去解释?即使她用千言万语解释,他又能了解什么呢?

“她知道吗?她当然知道。” 理查皱起眉头,点燃香烟。“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蠢吗?就像女学生之间的迷恋。”

“你不了解。” 她说。她对自己很确定。【我会梳理你的头发,就像音乐萦绕在森林中树木的顶端……】

“有什么好了解的?但她了解啊,她不应该让你陷下去啊,她不应该这样和你玩。对你不公平。”

“对我不公平?”

“她在做什么?和你一起开心享受?然后有一天她会厌烦了你,把你一脚踢开。”

她想,把我一脚踢开。踢进来还是踢出去?人要怎么把一种情绪踢开呢?她很生气,但她不想吵,她什么也没说。

“你昏头了!”

“我清醒的很,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拿起餐刀,拇指在刀锋底部突出的部分来回摩擦。“你让我静一静好吗?”

他皱起眉头。“让你静一静?”

“对。”

“你是在说欧洲的事?”

“对。” 她说。

“听着,Terry……” 理查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往前,犹疑了一下,然后又拿起另一根烟,用一种令人讨厌的方式点烟,还直接把火柴丢在地板上。“你已经着了魔!这比……比什么都还糟!”

“就只因为我不想跟你吵?”

“这比害相思病还糟,因为这样完全没有道理。你还不了解吗?”

不,她一个字也不了解。

“你大概只要一个礼拜就会恢复正常。我希望是这样,老天!” 他又扭动起来。“你是说,你就是因为那种愚蠢的迷恋,所以想要和我说再见?”

“我没有说,是你说的。” 她瞪了回去。她看着他的脸庞僵硬,平坦的两颊开始变红。“如果你想做的就是吵架,那为什么我还会想跟你在一起?”

他坐了回去。“周三,或下周六,你的想法就会完全变了。你和她认识还不到三周呢。”

她看着蒸汽保温食柜,顾客在那里慢慢移动,挑选菜肴,走到柜台一转弯的地方才散去。“我们最好说再见了。” 她说:“因为我们两个都不会改变目前自己的状况。”

“Therese,你发狂了,你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不要再说了!”

理查手上的指节包覆在白色、长着斑点的皮肤下,搁在桌上紧握着,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照片里的手,敲打着某个没有作用,也听不见的点。“我告诉你,我认为你的朋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她在对你做犯法的事。我想报警举发她,但麻烦的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是你的行为举止像小孩子。”

“你干嘛小题大做?” 她问:“你简直疯了!”

“是你太过分,还想要跟我分手!你了解她多少?”

“那你又知道她多少?”

“她有跟你眉来眼去吗?”

“老天!” Therese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说明她在这里如囚鸟般的处境。“你不了解。” 但他认为他了解,那是他生气的原因。可是他是否了解,就算Carol从来没碰她,她也会有一样的感觉吗?没错,就算在店里那段谈论娃娃行李箱的简短对话后,Carol连话都没跟她再说过,情形也是一样。事实上,就算Carol根本没和她讲话也一样,因为这些都发生在她看见Carol站在那层楼梯中间,看着她自己的那一刻。她了解,那次会面之后会发生许多事,这种想法突然让她觉得幸运地难以置信。男人和女人要寻得彼此,要找到合适的人非常容易,但她要找到Carol……“我想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我的了解更多。你并非真的想再见到我。你自己说过,我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继续见面,你只会越来越……像这样。”

“Terry,暂时忘掉我说过我希望你爱我,或我爱你这一类的话。我是说,你是一个人。我喜欢你,我想……”

“有时候我会想,你为什么认为你喜欢我,或喜欢过我,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你也不了解自己。”

“但我了解,我也了解你。你总会有一天放弃画画,也会连同我一起放弃,在我看来,就像你放弃曾经做过的一切事情一样。比方说,那个干洗的东西,或者是二手车行。”

“那不是事实!” 理查恼怒地说。

“但为什么你认为你喜欢我?因为我也会画点东西,我也能谈论画画?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没有实用价值的女朋友,就像绘画对你来说只是没有价值的事业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剩下的话说完。“总之,你对艺术的认识足以让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成为优秀的画家。你就像个小男孩一样,能逃避责任就逃避责任。你一直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事,也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替你父亲工作。”

理查的蓝眼睛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他嘴巴的线条现在成了一条很短的直线,薄薄的上唇略微卷了起来。“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是吗?”

“对,你知道没有希望了,只是你在挣扎。一旦你知道没有希望,你就会放手。”

“我不会!”

“理查,不要这样讲……”

“你知道你会改变心意的。”

她知道。这就像一首他一直唱给她听的歌。

一个礼拜后,理查站在她的房间,同样面带愤怒、生气的表情,用同样的语调说话。他在下午三点打电话来,这不是平常他打来的时间,而且坚持要见她一下。那时她正在整理行李,要到Carol家度周末。她想,若不是她要去Carol家,理查的心情可能完全不同,因为这个礼拜已经跟他见面三次了,而且他心情非常好,对她也非常体贴。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下命令要我离开你的生活。” 他的两只长手挥动着,话中有落寞的预期,仿佛他已经走上了离开Therese的路程。“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表现得好像我一文不值,好像我完全没有用一样。Terry,这样对我不公平。我没办法跟她竞争!”

Therese想,他当然没办法和Carol竞争。她回答:“我不想和你吵。是你要在Carol的问题上吵的。她没有从你这里夺走任何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你根本未曾拥有。要是你无法继续跟我见面…” 她停了下来,她知道他能继续跟她见面,也很可能继续这么做。

他说:“这是什么逻辑。” 他用手揉着眼睛。

Therese看着他,想到刚才出现的想法,她突然了解这个想法就是事实。前几天在剧院时为什么没想到?上礼拜几百个动作、言语、态度及眼神中,她就应该知道了。但她记得在剧院那晚(他带给她一个惊喜,送她票去看一台她非常想看的戏),特别是他握着她手的方式。还有他在电话里的语气。他不只是告诉她在何处碰面,而是非常温柔地问她能不能去。她不喜欢这样。这不是爱意的表达,反而像是为了讨她欢心,像是为了铺陈好那天晚上他看似不经意而突然的问题:“你说你喜欢她是什么意思?你想和她上床吗?” Therese回答:“要是我想的话,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之后一连串的情绪接踵而来:羞辱、憎恨、对他的厌恶。这些情绪令她说不出话来,让她几乎无法继续走在他身旁。她看着他,她看到他望着她,脸上带着柔和、空洞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笑冷酷又病态。她想,要不是理查直率说出她很病态,她可能不会想起理查的笑容有多么的病态。

Therese转头,把牙刷和梳子丢进袋子里,然后才想起她在Carol家有一把牙刷。

“Terry 了,你到底想从那里得到什么?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他盯着她看,在盛怒之下,Therese一度看到她之前看过的那种固执的好奇心,仿佛他从钥匙孔中窥探某种奇景。但她知道他没有那么不带感情。相反的,她感到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乎她,那么坚定地不愿意放弃她。所以她觉得好害怕,害怕理查的决心会变成恨意,然后变成暴力。

理查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我对你有兴趣,你不能就这样对我说:【去找别人。】我从没有像对待别人一样对你,从没那样想着你。”

她没有回答。

“该死!” 理查把报纸丢到书架上,然后背对着她。

报纸轻碰到了圣母像,一阵慌乱中圣母像往后倾斜,碰到了墙,脸上仿佛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倒了下来,往旁边滚去。理查冲上前去用双手拦住。他看着Therese,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谢谢。” Therese从他手上接过圣母像,把它拿起来要放回原位,但又迅速松手,让圣母像摔在地板上。

“Terry!”

圣母像四分五裂躺在地板上。

“不用管它。” 她说。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在生气或打架一样。

“但是……”

“去他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鞋子把碎片推到一边。

理查用力甩上门离开了。

Therese想,这是因为安卓尼屈那件事还是因为理查?约一小时前,安卓尼屈先生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她,安卓尼屈先生决定不雇用她了,而是雇用了一个费城本地的助理。所以她和Caro旅行结束后,就不用去做那份工作了。Therese低头看着破掉的圣母像。里面的木头真的很好看,木头沿着纹理,非常整齐地裂开。

Carol那天晚上仔细问了她和理查的谈话,Carol这么担心理查有没有受到伤害,令Therese觉得有点不大高兴。

“你还不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 Carol直言不讳地说。

今晚Carol让女佣放假,她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你为什么认为他不爱你?” Carol问。

“或许我只是不了解他爱我的方式,但对我来说,不像是爱。”

晚餐吃到一半,讨论到旅行时Carol说:“你根本不应该跟理查说。”

这是Therese第一次告诉Carol她和理查在餐馆的对话。“为什么?难道要我骗他吗?”

Carol不吃了,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你太年轻了,没办法了解你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了解自己在讲什么,没错,在那种情况下就是要说谎。”

Therese也放下叉子,看着我Carol拿了根烟点燃。“我必须跟他道别,而且我也跟他道别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Carol打开书架底部的镶板,拿出酒瓶,倒了一些威士忌到空玻璃杯里,然后把镶板用力关上。“你为什么要【现在】和他分手?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前,或两个月以后?还有,为什么你要提到我?”

“我知道,我认为他很困惑。”

“很可能是这样。”

“如果我就是干脆不在跟他见面……” 她的话还没说完,她想说理查无法察觉她的心思,说他在监视她,但她不希望把这些事跟Carol讲。此外,她还想到理查的眼睛。“我觉得他会放弃,他说他无法跟你竞争。”

Carol用手敲着额头。“没法竞争。” 她重复Therese说的话,然后回到桌子,从她的玻璃杯里倒了些水掺入威士忌中。“说的真对。把晚餐吃完。我不知道,我可能太小题大做了。”

但Therese一动也没动。她做错事了。就算她做了正确的事,她也无法像Carol让她快乐一样,使得Carol快乐。她这种想法之前已经在脑海里转了一百次了。Carol快乐的时候不多,Therese也感受这些罕有的时刻,而且珍藏在心里。Carol又一次在整理圣诞装饰的时候显得很快乐,那次Carol把一串天使重新折叠起来,夹在书中说:“我要留着这个东西,有二十二个天使保护我,我绝不会输。” Therese看着Carol,虽然Carol也看着她,但那时透过横阻于两人面前的薄纱看到的。Therese常看到那个薄纱,将她俩与现实世界隔开。

Carol说:“我无法竞争,这只是一种台词。大家常讲到经典,这种台词才真是经典,一百个不同的人可能会用同样的字眼。母亲有母亲该说的台词,女儿有女儿该说的台词,丈夫和爱人也有该说的台词。这是重复上演的戏码,只是演员不同。Therese,他们说戏剧是怎么变成经典的?”

“经典作品。”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沉闷又紧绷:“经典作品处理的主题,就是人类的基本处境。”

Therese醒来时,阳光洒满了她的房间,她又躺了一下子,看着如水波般的阴影在暗绿色的天花板上漾开,听着房子里其他地方传来的声音,看着上衣挂在五斗柜旁。为什么自己在Carol家里,还是这么懒散呢?Carol不喜欢这样。车库后断断续续传来小狗的吠叫,昨晚有个令人快乐的小插曲,那就是琳蒂打来的电话,当时是晚上九点半了,琳蒂刚参加完一个生日会。她在电话里问,能不能在四月自己生日时举行生日宴会,Carol说当然可以。琳蒂来电话之后,Carol整个人就变了,还开始谈起欧洲、拉帕洛的夏天情景。

Therese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抬高,靠在窗台上,身体紧绷着,抵挡外面的寒风。从这扇窗看出去的清晨景象非常奇特,阳光洒在车道后面的草地上,像散落的金针一般。潮湿的树篱叶子上也有点阳光,天空则是清新纯正的蓝色。她看着车道上,那天早晨艾比站着的地方。她也看着树篱外冒出的一小块篱笆。冬天已经把绿草变成枯干的褐色,但整片大地看起来还是像在呼吸一样,而且朝气蓬勃。以前在蒙克莱尔的学校也有树木和围篱,但那片绿色始终无法跨越红砖墙,也染不上学校的灰色石头建筑,使得每年春天的绿色看起来都暮气沉沉,饱经风霜,由这一代的孩子给下一代,就像教科书和制服等学用品一样。

她穿着家里带来的格子便裤,还有上次留在这里的衬衫,衬衫已经洗熨好了。现在是八点二十分,Carol习惯在八点半左右起床,也喜欢有人端杯咖啡去叫醒她,但她从来不叫佛罗伦斯这样做。

Therese下楼时,佛罗伦斯正在厨房里准备咖啡。

“早安。” Thereae说:“你介意我自己弄早餐吗?“ 以前有几次佛罗伦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Therese在准备早餐,但她并不介意。

“小姐,请。” 佛罗伦斯说:“我只做我自己的炒蛋。您喜欢亲手替艾尔德太太弄东西,是吗?” 她的话像是另一种声明。

Therese从冰箱里拿出两颗蛋。“对。” 她笑着说。她把一颗蛋丢进正在烧热的水里,答案挺起来虽然很平板,但又还能有哪种答案呢?早餐碟子摆好之后每一转身却看到佛罗伦斯刚把第二颗蛋放进热水里煮。Therese直接用手指把蛋捞了出来。“她只要一颗蛋。” Therese说:“这颗要做我的蛋饼。”

“是吗?她一直都习惯吃两颗蛋。”

“嗯,她现在不这样吃了。” Therese说。

“小姐,不管怎样,您不是应该计算一下煮蛋的时间吗?” 佛罗伦斯对她投以职业性的愉悦笑容:“炉子上面有煮蛋计时器。”

Therese摇摇头。“我用猜的比较准。” 她对Carol的蛋还没有猜错过,Carol喜欢吃比较熟一点的蛋。Therese看着佛罗伦斯,佛罗伦斯正专心处理她放进煎锅里的两颗蛋。咖啡快过滤好了。在沉默中,Therese准备好杯子拿上去给Carol。

接近中午时,Therese帮Carol从房子后面的草地上搬进来几张白色铁椅子和摇椅。Carol说叫佛罗伦斯做会比较快,但刚刚已经派她去采买东西了,后来才一时兴起想把这些椅子搬进来。她说,只有哈吉才会整个冬天都把家具留在外面,而她自己觉得这些家具实在饱受风雨。最后,只剩下一张椅子还留在圆形喷泉旁,一张白色金属的小椅子,还有四只有花边的脚。Therese看着那张椅子,猜想以前是谁曾经坐在上面。

“我真希望外面有更多戏可以演出。”

“你设计场景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Carol问:“你从哪里开始着手?”

“应该是整台戏的气氛吧,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是先考虑那台戏究竟是什么种类的作品,还是会先考虑到你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Therese心里会想起上次唐纳修先生的评价,隐隐约约勾起一丝不快。Carol今天早上好像很喜欢找人辩论。 “我想你已经预设立场,认为我是外行人了。” Therese说。

“我觉得你真的很主观。太主观的话,就是外行,不是吗?”

“不一定。” 但她知道Carol的意思是什么。

“你必须先知道很多东西,才能完全主观,对不对?从你给我看过的那些作品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过主观,但是知识却还不够。”

Therese的双手在口袋里紧握成拳头,她非常希望Carol无条件喜欢她的作品,但现在Carol却不喜欢她给她看过的几件作品,让她觉得受到了打击。Carol或许对于舞台场景的制作技术一无所知,但她光用一句话就摧毁了一个场景。

“我一直在想,到西岸去或许对你有帮助。你说你什么时会回来纽约?二月中?”

“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昨天才得到消息。”

“你的意思是什么?工作泡汤了?不用去费城了?”

“他们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想雇用某个费城本地人。”

“喔,亲爱的,我很遗憾。”

“这一行就是这样。” Therese说。Carol的手放在Therese的颈部,手指揉着她的耳朵后面,就像抚弄小狗一样。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

“什么时候?”

“旅行的时候。”

“你觉得很失望吗?”

“不会。” Therese肯定地说。

她们把剩下的咖啡热一下,然后拿到外面白色椅子那共享。

“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午餐?” Carol问她:“去俱乐部吧,然后我要去纽华克买点东西。买件外套好不好?你想不想要一件花呢外套?”

Therese坐在喷泉边缘,一只手压着耳朵,寒冷让耳朵刺痛了起来。“我不需要外套。” 她说。

“但我特别想要看你穿件花呢外套。”

Therese上楼换衣服,却听到电话铃响,听到佛罗伦斯说过:“早安,艾尔德先生。好,我现在去叫她。” 然后Therese走过房间,关上房门,觉得非常烦躁,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把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整理了一下她刚刚才铺好的床。接下来Carol敲门,把头探了进来。“等下哈吉会过来,应该不会待很久。”

Therese不想看到他。“要不要我出去散个步?”

Carol笑了笑。“不用,你可以留下来,先看看书好了。”

Therese拿了昨天买的《牛津英文诗歌手册》,想要读进去里面的内容,但字与字之间是分裂的,毫无意义。她有股不安的感觉,想要躲起来,于是把门打开。

Carol也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Therese看见她脸上同样带着犹豫不决的表情。从她第一次来到Carol的家,就看过Carol带着这样的表情。Carol告诉Therese:“下来。”

两人走进客厅时,哈吉的车刚刚到。Carol走到门边,Therese听到他们打招呼的声音。Carol的招呼很友善,但哈吉却很兴奋,然后Carol进门,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纸盒,里面装着鲜花。

“哈吉,这位是Belivet小姐。你应该见过她一次。” Carol说。

哈吉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点,然后又打开来。“喔,对,你好。”

“你好。”

佛罗伦斯走进来,Carol把花盒交给她。

“把这些花找个花器装起来好吗?” Carol说。

“啊,烟斗在这里,我就知道。” 哈吉从壁炉架上常春藤后面拿出一根烟斗。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Carol坐在沙发上问。

“很好。” 哈吉笑得很紧张,头一直转来转去,散发出友好而自满的气息。佛罗伦斯把红玫瑰花放在花瓶里,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哈吉带着一种主人般的愉悦心情观察者佛罗伦斯的动作。

Therese突然希望自己也替Carol带花来,或者前几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带过花来。她想起以前丹尼顺道经过剧院,拿花进来送给她。她看着哈吉,他的眼睛避开她的目光,耸起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点,眼睛到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房间中的小变化。Therese想,他愉快的外表可能只是假装,如果他在乎到足以装腔作势的地步,那他也一定在乎Carol。

“我可以替琳蒂拿一朵花吗?” 哈吉问。

“当然可以。” Carol起身拔花,好像快要把花弄碎了。但哈吉往前跨了一步,拿小刀刀片抵住花梗,把花切下来。“花很漂亮,谢谢你,哈吉。”

哈吉拿起花到鼻子前闻,他半对Carol、半对Therese说:“今天天气不错,你们想要出去走走吗?”

“对,本来要去。” Carol说:“对了,下礼拜有天下午我想开车。可能是礼拜二。”

哈吉想了一下。“好,我会告诉她。”

“我也会在电话上告诉她,我是说告诉你的家人。” 哈吉点了一下头默默答应,然后看着Therese。“对,我当然记得你,大概三周前你在这里出现过,圣诞节之前。”

“对,有个礼拜天。” Therese站起来,想要让他们两人独处。“我上楼去了。” 她对Carol说。“再见,艾尔德先生。”

哈吉稍微鞠了一下躬。“再见。”

她上楼时听到哈吉说:“每年都要庆祝一次,Carol。我这么说你介意吗?”

Therese想,Carol的生日。当然,Carol不会告诉她。

她关上门,环顾房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着房间里是否有她在此过夜的迹象,不过什么也没有。她停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眉毛皱了起来。她已经不像三个礼拜之前,哈吉第一次看到她那个时候那么苍白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哈吉当时见到的精神萎靡、受到惊吓的小东西。她从最上面的抽屉取出手提袋,然后拿出口红,接着听到哈吉敲门,于是关上抽屉。

“请进。”

“不好意思,我来拿个东西。” 他快速走入房间,进了浴室,回来时手里拿着剃刀微笑着。“上礼拜天是你和Carol一起在餐厅里,是吗?”

“对。” Therese说。

“Carol说你是做舞台设计的。”

“对。”

他从她的脸望到她的手再望到地板,然后又往上看。“我希望你能带Carol出去走走。”他说:“你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让她多散点步。”

然后他走出去,留下一股微弱的刮胡皂香味。Therese把口红丢在床上,双手沿着身体两侧往下抹。她在想,哈吉为何要故意表现出来他早就晓得自己和Carol常常见面。

“Therese!” Cafol突然喊道:“下来!”

Carol坐在沙发上,哈吉已经走了。她微笑着,接下来佛罗伦斯走进来,Carol说:“佛罗伦斯,把这些东西拿到其他地方,放在餐厅里好了。”

“是的,太太。”

Carol对Therese眨了眨眼睛。

Therese知道餐厅很少有人去,Carol喜欢在别的地方吃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Therese问她。

“喔!” Carol笑了起来:“今天不是我生日,是结婚周年纪念日,拿着外套,我们出门吧。”

她们从车道倒车出去时,Carol突然说:“假如说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伪君子。”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 Carol仍然笑着。

“但你说他是伪君子。”

“最会装的伪君子。”

“假装他很有幽默感?”

“还有别的。”

“他说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吗?”

“他说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这很新鲜吗?” Carol开车直往格林威治村的小路。“还说离婚手续会比原先预期的时间还要长大约六周,原因是需要办一些繁琐的手续。这倒新鲜。他还是认为我可能会在这段时间里面改变心意。真虚伪。他喜欢自欺欺人。”

Therese猜想,生命、人际关系是不是一直像这样,脚下永远没有稳固的立足点,永远像沙砾一样;有时妥协一点,有时吵闹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所以我们也总是听见闯入者响亮、刺耳的脚步声。

“Carol,你知道吗,那张支票我一直没拿。” Therese突然提起:“我把支票塞在床边桌子的桌布下。”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你要我把支票撕掉吗?我那天晚上本来已经准备好要撕了。”

“如果你想的话,就撕吧。” Carol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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