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代价 第二十章

盐的代价 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著

第二十章

在苏族瀑布市,Therese把车停放在一家她们之前已经住过的战士饭店前面。时间是 晚上九点半了,Therese想,大约一小时之前Carol就已经到家了。等下午夜时分她再打个电话给Carol。

她订了个房间,让服务员把她的袋子拿上去,然后出门到大街上去散步。那里有家电影院,她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和Carol一起看过电影。她走进电影院,即使里面有个女人,声音有点像Carol,她还是没有心情看电影。那个女人的我声音和周围女性平板的鼻音不太一样。她想到Carol,几千里以外的我Carol,想到今晚自己要独自入眠,于是又站起来,再度回到街上漫游。那里有Carol某天早上买卫生纸和牙膏的杂货店,还有那个Carol抬起头看路名的角落: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街。她在同一个杂货店里买了盒香烟,走回饭店坐在大厅里抽烟,享受自从Carol离开后所抽的第一根烟,享受早已遗忘的孤独滋味。孤独,只是一种身体状态,她并不真正觉得孤独。她看了一下报纸,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丹尼和菲尔的信,这些信是在科罗拉多泉市的最后几天寄到的,她看着这两封信:【……两天前,我在帕勒摩看到理查一个人。我向他问到你,他说他没有写信给你。我猜想你们之间有点小摩擦,但我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好像没有心情说话。你也知道,我和他最近也不是很合得来…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一位叫法兰西斯·帕凯特的后台老板。假如有台法国来的戏剧在四月上演,他就会出资五万元制作。详细的状况我会让你知道,毕竟这台戏现在连制作人也没有……在此代表丹尼转达问候之意。他可能马上就要去别的地方定居了,看起来是这样子。所以到了今年冬天,我又要找新住处或新室友了……你有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小雨》剪报? 祝好。】

丹尼的短信写着:

【亲爱的Therese,我可能会在月底到加州上班去了。我必须在实验室的工作和马里兰州一家化学公司的职位之间做出决定。如果我能在科罗拉多泉市或其他地方看到你一下子,我就会提早离开。我很可能会接下在加州的工作,原因是加州的工作前景较好。你愿意让我知道你人在哪里吗?其实也不重要啦。反正要去加州,路不只一条。如果你的朋友不会介意的话,我想和你找个地方,一起过几天,应当会很棒。不管怎样,我会在纽约这里待到二月十八日。 爱你。】

她还没有回信给丹尼,只要等她在城里找到住处,她明天就会寄地址给他。至于下一个目的地,她要先跟Carol谈谈再决定。Carol什么时候才能决定呢?她猜想着,不知今晚Carol在纽泽西遭遇到什么情况,一想到这里,Therese就觉得勇气全失。她伸手去拿报纸,看着日期,二月十五日。从她和Carol离开纽约算起,已经过了二十九天。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她从房间里拨电话给Carol,然后洗澡、穿上睡衣。之后电话声才响起。

“哈喽。” Carol说着,仿佛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饭店叫什么名字?”

“战士。但我不会住在这。”

“你在路上没有载陌生人,是吧?”

Therese笑了起来。Carol缓慢的声音流过她的身体,感觉就像Carol正在触碰着她。“有什么消息?”她问。

“今晚?没有。房子里很冷,佛罗伦斯要到后天才回来。艾比在这里。你想要向她问声好吗?”

“艾比在你身旁?”

“没有,她在楼上绿色的房间,门关得紧紧的。”

“我现在不太想和她说话。”

Carol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回家路上的情况怎样,她现在穿的是黄色的睡衣或蓝色的。“没有了你,我今晚很难入睡。”

“没错。” 这句话想都没想,立刻冒出来。Therese感觉到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你除了没错之外,不能说点其他的事情吗?”

“我爱你。”

Carol吹了声口哨,然后又是沉默。“亲爱的,艾比拿到支票了,但是没有找到信。她没接到我的电话,反正这里没有什么信。”

“你有找到书吗?”

“我们找到书了,但是里面没东西。”

Therese啊,那封信有没有可能是在你自己的公寓里呢,但她可以清楚看见书里面有一封信,占据着一个位置。“你认为有人到你家翻过东西吗?”

“不太可能,很多迹象都显示没有。别担心这件事好吗?”

不久后Therese上了床,把灯关掉。Carol要她明天晚上也打电话过去。有好一阵子的时间,Carol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环绕不去,接下来一股忧愁涌上心头,她把两只手直直放在身体边躺着,感觉身旁就是空洞的空间,仿佛她自己已经摆好姿势,要被送进坟墓里去了。然后她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Therese找到一个还不错的住处,在半山坡的一条街上,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前厅,还有一扇摆满植物,挂着白色窗帘的窗。里面有一张四根柱子架起来的床,地板上还有椭圆形的地毯。女房东说,这个房间每个礼拜要价七元,但是Therese说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里住上一个礼拜,所以最好是以日计价。

“那还是一样。” 女房东说:“你是哪里来的?”

“纽约。”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会。我只是在等一个朋友跟我会合。”

“男的还是女的?”

Therese笑了。“女的。” 她说:“后面的车库还有空位吗?我有一辆车。”

那女人说还有两个车位,如果住在那里的话,车位就不收钱。她年纪不大,已经有点驼背了,身体也很虚弱,她叫伊丽莎白·古柏太太,她说她经营房间出租已经十五年了,最早的三个房客里面,还有两个人一直住在这里。

也就在这一天,她认识了达屈·休柏和他的太太。他们两人在公共图书馆附近开餐馆。达屈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瘦小男人,有一双奇特的蓝色小眼睛,他太太艾德娜很胖,担任厨师的工作,说的话也比他少很多。几年前达屈曾经在纽约工作了一阵子,他还问她一些纽约市内的状况,而她刚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提到达屈从来没听过,或已经遗忘的地方。也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之间沉缓、拖泥带水的对话,让彼此都笑了起来。达屈问她想不想和他一家人出去看机车比赛,周六在城外举行,Thereae回答说好。

她买了厚纸板和胶水,动手制作她回到纽约后想交给哈凯维的舞台场景模型。等她十一点半出门去战士饭店给Carol打电话时,这些模型已经快做完了。

Carol不在家,没有人接电话。Therese一直等到一点都还在打电话,最后才回到古柏太太的房子。

隔天早上十点半左右,Therese终于找到Carol。Carol说她前一天已经和她的律师谈过了,但要等到他们是到哈吉采取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她和律师才能想出具体的对策。Carol的言谈对她有点不客气,原因是她在纽约还有一个午餐约会,又要赶着写一封信。听起来Carol好像开始担心哈吉会采取什么步骤了,她已经打电话找了哈吉两次,都没找到。不过最让Therese心烦的,是Carol粗鲁的态度。

“你的决定都还没有改变吧。” Therese说。

“亲爱的,当然没有。我明天晚上会办个宴会。我会想念你的。”

Therese离开时,在饭店的门槛绊了一跤摔倒,感觉到第一波孤独空洞的浪潮漫溢全身。明天晚上要做什么呢?到图书馆看书到晚上九点关门为止?制作另一组场景模型?她细数Carol说的宴会宾客名单,麦克斯和克莱拉·提柏特这对夫妻,住在离Carol家不远的路上,他们家里有个温室,Therese也曾见过他们一次;至于Carol的朋友泰西,Therese从未见过;还有史丹利·麦克维,就是那个在她们前去中国城的那夜,先和Carol会面的男人。Carol没有提到艾比。

Carol也没有叫她明天再打电话过去。

她继续走着,脑海里又浮现出Carol离开前最后一刻的画面,在她的眼中重演一次。Carol站在迪莫伊机场的机门门口挥手,Carol身影变小、远离,Therese站在飞机场的铁丝网后面。上下飞机的活动舷梯已经移走,但Therese心想,他们关上机门之前,还有几秒钟的时间。接下来Carol再度出现在机门门口,时间长得足以让她稳稳站在门口一下子,让Therese能看到她,然后对Therese做出飞吻的姿势。不过Carol回到机门边飞吻这件事,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

周六,Therese开车带着达屈和艾德娜去看机车比赛。之后他们邀她回家里用餐,但她没有接受。那天没有收到Carol寄来的信,她期盼Carol至少会捎个讯息过来。周日更让她沮丧,当天下午她开着车,从大苏族何一路往上前往戴尔急流,也没有改变她内心的沮丧景象。

周一早晨,她坐在图书馆看剧本。下午两点左右,等待达屈的餐馆里面中午用餐的人潮逐渐散去,她才走进去喝了些茶。她在点唱机播歌的同时和达屈聊了起来,播放的歌曲正是她以前和Carol一起点播的歌。她告诉达屈,那辆车属于她正在等候的那个朋友。达屈偶尔问了几个问题,她就告诉他Carol住在纽泽西,可能会搭飞机过来,还告诉达屈说,Carol想去新墨西哥州。

“Carol想?” 达屈擦拭玻璃杯时转向她。

一种奇怪的厌恶感在她心中出现,因为他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决定再也不要提到Carol了,不要向城里任何人提到Carol了。

Carol的信终于在周二抵达,只是一则简短的讯息,说律师佛瑞德对情势的态度比较乐观,看起来除了离婚外,没什么担心的,她可能在二月二十四日就离开,Therese读信的时候开始微笑,她想出去找人庆祝,但又没什么人可以一起庆祝,能做的只有散步,在战士饭店的酒吧独自喝酒,还有思念五天后才能见面的Carol。也许除了丹尼以外,她不想跟任何一个人共处。史黛拉·欧维顿呢?史黛拉能带来欢乐的气氛,不过不能把她和Carol之间的事情告诉史黛拉。这件事她能向谁说呢?假如现在能看见史黛拉,应该也很不错。她几天前就想写张卡片给史黛拉,但一直到现在还没动笔。

那天深夜,她写了封信给Carol:

你的消息太棒了,我在战士饭店独饮了一杯鸡尾酒庆祝。不是我作风保守,但你知道孤独一人时,一杯酒有三杯的效果吗?……我爱这个小城,因为这里让我想到你。我也知道你对这个小城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这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我好希望你在这里,但你又不在这里……

Carol的回信里面说:

一开始,先让我这样说:我一直不太喜欢佛罗伦斯。佛罗伦斯可能找到了你写给我的短信,然后用高价卖给了哈吉。哈吉之所以晓得我们(至少是我一个人)在哪里,大概也跟她有关,我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不知道我在家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她偷听到了什么事情。我以为我话不多,但是如果哈吉花了功夫贿赂她……我也确定哈吉这样做了,那事情就很难说了。反正他们有去芝加哥机场接我。亲爱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可以告诉你大概的情况,那就是,现在没有人告诉我进度,事情就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如果有谁能够掌握事实,那就是哈吉了。我跟他讲过电话,他也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当然,这些都是精心设计的手段,用来恐吓我,让我不战而降。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以为我会不战而降的话,那就太不了解我了。当然,这场战争和琳蒂有关,亲爱的,我很不愿意面对争执,而且我大概不能在二十四日离开了。
哈吉今天早上在电话上跟我讲了那封信的事情,他就告诉我说我大概不能在二十四日离开了。我在想,那封信大概是他最有力的武器(就我所知,窃听录音机的事件只有在科罗拉多泉市出现),所以他才会让我知道。但我也可以想象,你这封信写完的时候,我们两人还没出发旅行呢,所以哈吉能从里面了解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哈吉只是在用他特有的沉默方式威胁我,希望我在琳蒂的监护权这件事上完全退让。我才不会退让,最后的摊牌局面一定会出现,我只希望不要在法庭上发生。但是律师佛瑞德已经准备好了,他很棒,他是唯一一个愿意直截了当跟我谈的人,但很不幸地,他也是所有人里面,对状况的掌握最少的人。
你问我想不想念你,我想起你的声音、你的双手,还有你注视着我时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勇气,你的勇气也为我带来了力量。亲爱的,打电话给我好吗?如果你的电话是在客厅里公用的电话,那我就不想打给你了。最好在晚上七点左右打对方付费电话给我,你那边的时间是六点。

Therese正准备打电话给她的那天,接到一封电报:

暂勿来电。稍后解释。亲爱的。爱你。Carol。

古柏太太看着她在客厅里读电报。“你朋友来的电报?”她问。

“对。”

“希望没什么严重的事。” 古柏太太有盯着别人看的习惯,Therese特意抬起头。

“没有,她要来了。” Therese说:“她只是耽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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