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代价 最终章
盐的代价 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著
第二十三章
Therese走进她的房间，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地毯的角拉平了。这个房间看来真是又狭小又悲惨，不过这就是她的房间，小小的收音机还放在书架上，枕头在工作室的沙发上，这些东西像她好久好久以前写下、后来又遗忘的签名，依旧属于她这个人。那两三个挂在墙上的场景模型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现在刻意不去看这些场景模型。
她想，明天就打电话给艾比，把Carol的车子安排好。但不是今天。
今天下午她和奈德·伯恩斯坦有约，他是一台英国戏剧的制作人，哈凯维就是替他的戏制作场景。她整理出三个她在旅途中做好的模型，还有《小雨》的照片要给他看。就算她能在哈凯维那边谋得一个见习工作，拿到的薪水也无法过活。反正要赚钱，并不是非得去百货公司上班不可，还有其他的金钱来源。例如电视台的节目。
伯恩斯坦先生冷淡的看着她的作品，Therese说她还没有和哈凯维先生谈过，而且问伯恩斯坦先生知不知道哈凯维想招收助手的事。伯恩斯坦先生回答，那恐怕要由哈凯维自己决定，但据他所知，哈凯维现在不想要助理。伯恩斯坦先生也不知道还有哪个剧场场景工作室现在需要增雇人手。Therese想到那件售价六十元的衣服，还有存在银行的一百元。她已经告诉奥斯朋太太说她要搬家，所以她随时可以让别人进来看公寓。不过Therese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搬到哪里。她起身准备离开，微笑着向伯恩斯坦先生道谢，谢谢他看了她的作品。
“那电视呢？” 伯恩斯坦先生问：“你有没有试过走走电视这条路？那里入行比较容易。”
“我今天下午晚一点会去看杜蒙特的人。” 今年一月间，唐纳修先生给了她几个名字让她联络。现在伯恩斯坦先生又提供了更多名字。接着她打电话到哈凯维的工作室，哈凯维告诉她说他正要出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模型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好让他明天一早就可以评估一下那些模型。
“对了，明天五点钟左右，圣·雷吉斯酒店会替吉妮薇·克莱奈尔办个鸡尾酒派对，欢迎你参加。” 哈凯维说。他利落的断句语调让他柔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数学一样精准。“这样至少明天我们确定会见面。你能参加吗？”
“可以，我很乐意。在酒店的哪个厅？”
他把邀请函念了一遍。D厅，五点到七点。“我大概六点就会到了。”
她离开电话亭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感觉好像哈凯维已经邀请她加入合作伙伴的行列一样。她一口气走了十二条街前去他的工作室，把模型交给那里的一个年轻人，哈凯维的助理常常换，年轻人已经不是她今年一月见到的那个人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之前，她毕恭毕敬地环顾了这个工作室，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邀请她加入，说不定她明天就会知道了。
她走进百老汇的一家杂货店，打到纽泽西给艾比。艾比的语气完全不同了，和她上次在芝加哥听到的不一样。Therese想，Carol的身体一定好多了。不过她没有问起Carol的事，她打去是为了安排车的事。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拿车。” 艾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打给Carol问一下呢？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说话。” 艾比仿佛是在让步一样。
“嗯。” Therese不想打给Carol。她到底在怕什么？Carol的声音？Carol自己？“我会亲自把车交给她，除非她不希望我这样做。如果她不要我亲自把车交还的话，那我就再回电话给你。”
“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对，等一下。”
Therese回到店门口站了几分钟，往外看着骆驼牌香烟的广告，广告面板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吐出如巨型甜甜圈般的烟圈。她望着低矮灰暗、外表了无生气的计程车像鲨鱼般在午后的车流中穿梭，又看着熟悉的餐厅及酒吧招牌、遮雨棚、阶梯和栉比鳞次伫立的窗户，望着红褐色调的小巷道上散步，步道是红褐色砂石铺面的，是用一层一层的人性、人生、起始、结束所铺上去的。她也记得这条街带给她的压迫感，还有她怎么匆忙穿过那条街，直抵外面的大道。这只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而现在，同样的街道也为她注入一种紧张的兴奋感，让她想要一头栽进去，走进有招牌、戏院遮雨棚的街道，走进行色匆匆、彼此互撞的人群中。她转身走回电话亭。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Carol的声音。
“Therese，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开始听到Carol的声音，Therese短暂地胆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了下来。“昨天回来的。”
“你还好吗？还是老样子吗？” Carol的声音带着压抑，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但Therese很肯定她是独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Carol等了一下才回答。“你的语气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
“我可以去找你吗？还是你不想要这样？我跟你见一次面就好。” 那还是Carol的声音，但那些话，却不像是她会说的，太谨慎了，太不确定了。“今天下午可以吗？车还在你那里吗？”
“今天下午我有约，没有时间。” Carol以前想见她时，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了？“你要不要我明天把车开过去还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拿车，我又不是病人。那辆车还好吧？”
“状况很好。” Therese说：“连一点划痕也没有。”
“那你呢？” Carol问。不过Therese没有回答。
“我明天可以跟你见面吗？下午有空吗？”
两人约定下午四点半在五十七街丽嘉酒店的酒吧碰面，然后就挂断了。
Carol迟到了十五分钟。Therese坐在可以看到玻璃门的桌边等待，玻璃门通往酒吧。她终于看到Carol打开车门，她因着紧张而出现一点小小的门痛。Carol的穿着和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摸一样：同样的毛皮外套，同样的黑色皮质高跟女鞋，只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衬托着她金色的头发。Carol的脸瘦下来了，一见到Therese就稍微变了一下脸色，带着惊讶和一点微笑。
“你好。” Therese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Carol坐下来之前，先站在桌子旁看着她。“你人真好，会来看我。”
“别这样说。”
服务生过来，Carol点了茶。Therese也僵硬地照着点了茶。
“Therese，你恨我吗？” Carol问她。
“不会。” Therese闻到Carol淡淡的香水味，这个熟悉又甜美的味道现在却变得很奇怪，很陌生，这个味道并没有激起以前它曾带来的热情。她把手中的火柴盒放下。“Carol，我怎么能恨你呢？”
“我以为你会恨我，你曾经恨过我，是吗？” Carol仿佛是平铺直叙在告诉她一件事实一样。
“恨你？没有。” 并不是真的恨，她可以这样说。但她知道Carol的眼睛在她脸上读出了恨意。
“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头发和衣服都是大人了。”
Therese细细看着她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比以前更严肃；虽然Carol骄傲的脸庞散发出自信，但不知何故，她的眼睛却很愁苦。Therese再度看着Carol，觉得那双眼睛深邃而不可测，Therese突然感到一股失落的痛苦，Carol还是很美。“我学到了一些经验。” Therese说。
“我……” Therese停了下来，记忆突然被苏族瀑布小镇那幅画像所阻碍。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Carol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是离开我的结果吗？”
“不是。” Therese很快地说。她皱起眉头看着她并不想喝的茶。Carol用“变了一个人”这个词，让她想到出生这件事，让她感到尴尬。对，她离开Carol后就重生了，变了一个人了。她在图书馆看到那张画像的是时候就重生了，她那时压抑住的哭泣，就像婴儿生下来之后的第一声啼哭，因为婴儿是在远背本身意志的情况下，降临到这世界上来。她看着Carol。“在苏族瀑布小镇的图书馆里有张画像。”她说。然后她把整件事情告诉了Carol，不带任何情绪，直截了当地说，就好像这件事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
Carol一面听着，眼睛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Carol看着她的样子，就像从远处看着一个她无法伸手拯救的人一样。“很奇怪。” Carol说：“而且很可怕。”
“对。” Therese知道Carol了解，她也看到Carol眼中的同情，然后她笑了，但Carol没有跟着笑，Carol还是盯着她。“你在想什么？” Therese问。
Carol拿了根烟。“你说呢？我在想我们在百货公司相遇的那一天。”
Therese又微笑了。“你对我走过来的时候，真的是太美妙了。你为什么要走到我这边？”
Carol等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一个非常无聊的理由，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忙得要死的女孩。我记得你也没有穿工作服。”
Therese爆笑出来，Carol只是微笑，但这时的Carol看起来突然变回了原来那个她，就像科罗拉多泉市那个侦探事件还没发生之前的她。突然之间，Therese想起手提包里她为Carol所买的烛台。“我买了这个给你。” 她拿给Carol：“在苏族瀑布找到的。”
Therese在烛台周围包了一些卫生纸垫着。Carol把烛台放在桌上打开。
“我觉得很好看。” Carol说：“就像你一样好看。”
“谢谢，我买的时候，也认为这个烛台像你一样好看。” Therese看着Carol的手，那双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靠着烛台细薄的边缘，就像她在科罗拉多看到Carol的手指放在咖啡杯的盘子上一样，也像她在芝加哥所见的情景，也像她在那些已经忘了是哪里的地方所见的情景。Therese闭上眼睛。
“我爱你。” Carol说。
Therese睁开眼睛，并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是吗？”
Therese有股冲动，想要否认Carol的话，但她能否认吗？她现在对Carol的感觉已经不同了。“Carol，我不知道。”
“还是一样的感觉。” Carol的声音很柔软，充满期待，期待得到肯定或否定对我答案。
Therese盯着盘子上的三角形切片吐司。她想到琳蒂，她一直还没有问起她。“你见到琳蒂了吗？”
Carol叹了口气，Therese看到她的手从烛台上缩了回去。“有，上周和她相处了一星期左右。我想她每年都有几天下午可以来探望我，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我已经彻底输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说一年里面可以和她见面好几个礼拜。”
“嗯，发生了一些事，哈吉和我之间的私事，他要我做出很多承诺，我不愿，他的家人也介入了。我不肯依照他们所规定的那种愚蠢要求来过我的生活，就算他们因此不让琳蒂见我，把我当怪物一样不让我靠近琳蒂，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要求，简直就像一张不良行为的清单一样。简单说就是这样。哈吉把一切事情统统告诉律师了，凡是律师还不知道的事情，哈吉全部说了。”
“老天！” Therese低声说着。她可以想象这是什么意思。琳蒂会在某个下午前来探望Carol，身边跟着虎视眈眈的家庭女教师，还没来之前这个教师就得到警告要小心Carol，他们说不定已经告诉家庭女教师，别让孩子离开她的视线。琳蒂很快就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这样看起来，就算琳蒂来探望Carol，这种亲子相聚也没有乐趣可言了。哈吉！Therese真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法庭的判决，也不会这么严苛！” 她说。
“事实上，我在法庭上也没有答应太多东西，我在那里也没有做什么承诺。”
虽然如此，Therese还是微笑了一下，因为她很高兴Carol在法庭上没有做出太多承诺。Carol还是那么骄傲。
“你知道吗，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法庭，只是像个圆桌会议。还有，你知道他们在滑铁卢是怎样偷偷录音的吗？他们在墙上打了个根钉子，搞不好我们人才刚到那里，就已经打上去了。”
“钉子？”
“我记得有听到铁锤敲墙的声音，大概是我们刚洗好澡的时候。你记得吗？”
“不记得。”
Carol微笑了。
“一根可以收集声音的钉子，就像窃听录音机一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Therese不记得铁锤敲打的声音，但那个激烈的动作浮上脑海：破坏，摧毁……
“都结束了。” Carol说：“你知道吗，我也几乎不想再见到琳蒂了。如果她不想和我见面，那我也永远不会主动去见她。我会把决定权留给她。”
“我觉得她当然想要和你见面。”
Carol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们怎么能够预测，哈吉会对她怎么样呢？”
Therese沉默下来，把脸别过去，却看到一个时钟，五点三十五分。她想，她应该在六点之前抵达鸡尾酒派对的会场，自己已经为了参加这个派对而盛装打扮了，穿着新的黑色洋装，搭上白色围巾，新鞋配着黑色新手套。但是现在这些衣服看起来又没那么重要了。她突然想到艾丽西亚修女送给她的绿色羊毛手套。手套还在行李箱最底层吗？还是用旧的卫生纸包着吗？她真想把这双手套丢掉。
“人总会熬过这些事的。”
“对。”
“哈吉和我还在卖房子，我在麦迪逊大道找了一间公寓。信不信由你，我还找了份工作，在第四大道上的一间家具行当采购，我的血液里面一定有木匠的传统。” 她看着Therese。“总之，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也很喜欢这样。我新租的公寓很棒，足以住两个人。我本来希望你会愿意过来和我一起住，可是我猜你不太想这样了。”
Therese的心跳了一下，正如Carol那天在店里打电话给她的情形一摸一样。她的内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回应着Carol，情不自禁，让她觉得快乐起来，而且感到很骄傲。她骄傲的是，Carol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事；也因着Carol总是这么有勇气而骄傲。她记得Carol的勇气，Carol在那条乡村小路上直接面对那个探员。Therese咽下口水，试着要咽下她的心跳。Carol现在甚至没有看着她，正在烟灰缸里来回搓着烟屁股。和Caro住一起？曾经有一度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全世界上她最渴望的事。和她住在一起，和她分享每样事物，无论春夏，一起散步，一起读书，一起旅行。她还记得那些憎恨Carol的日子，那时她曾幻想着Carol要求她搬去一起住，而她想要悍然拒绝。
“你愿意吗？” Carol看着她。
Therese感觉到自己正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不要倒下来。往昔的那种憎恨感已经消失了，现在什么东西也不剩，只剩下决定，像一条悬在空中的细线，两边都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可以推着她或者拉着她。一边是Carol，一边是空洞洞的问号。可是情况又已经不同了，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变了。未来要面对的世界十分陌生，就好像她当初刚刚踏入眼前经历过的世界一样陌生。只有当下，没有阻碍。Therese想起了Carol的香水，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不具有意义，如果用Carol的话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填满的空白”。
“嗯，怎样？” Carol有点不耐烦地笑着说。
“不愿意。” Therese说。“不愿意，我觉得我不想这样。” 因为你会再背叛我，那是她在苏族瀑布时的想法，也是她想要写下来、说出来的话。问题是Carol并没有背叛她，Carol爱她，甚至于超过了爱自己孩子的程度。也就因为如此，Carol当时才没有给Therese进一步的承诺。Carol现在还在赌博，就像她那天在乡间小路上，赌着可以从侦探那里去的一切信息一样，而她也输了。Therese看到Carol的脸色变了，看到一丝丝惊讶与震撼的迹象，这些迹象很微妙，或许世界上只有她能注意到。好一阵子，Therese脑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那是你的决定。” Carol说。
“对。”
Carol盯着她在桌上的打火机。“那就这样了。”
Therese看着她，希望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用手指紧紧握住。难道Carol没听出她声音里的迟疑吗？Therese突然想跑开，快步走出门，走到人行道上。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参加的鸡尾酒派对，很重要的派对，和我的工作有关，哈凯维会出席。” 她确信哈凯维会给她工作，她中午打过电话给他，他告知她留在工作室里的模型，他都很喜欢。“我昨天也去谈了电视台的工作。”
Carol抬起头笑。“我的小大人啊，看起来你的前途不错喔，你自己不晓得，你连声音听起来也不一样了吗？”
“真的吗？” Therese迟疑了，发现自己如坐针毡。“Carol，你跟我一起去派对好不好？那里人很多，在一家大饭店举行的，用意是要欢迎哈凯维新戏里的女主角，他们才不会介意我带人去参加。” 为何这样问起Carol，Therese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Carol现在是否想参加鸡尾酒派对。
Carol摇摇头。“不了，谢谢，亲爱的，你快去吧，我等一下在爱丽榭酒店有个约。”
Therese拿起腿上的手套和手提包。她看着Carol的手，手背上布满淡色的雀斑，婚戒已经拿掉了。然后又看着Carol的眼睛，感觉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见到Carol了，两分钟内，她们就会在人行道上分别。“车就在外面，前面左边的地方，钥匙在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 Therese问她，“我会去付账。”
“我来付账。” Carol说：“如果你真的得去那个派对，就快去吧。”
Therese站起来，她无法离开Carol，在这里坐在桌边的Carol，她们两人的杯子还放在桌上，烟灰缸就在她们前面。“那你就别坐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出去吧。”
Carol往上看，脸上出现一种带着疑问的惊讶。“好啊。” 她说：“我家还有几样你的东西，我应该……”
“那不重要。” Therese打断她。
“还有你的花，你的植物。” Carol付了服务生拿来的账单。“我给你的花怎么样了？”
”死了。”
Carol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对望了一下，Therese先把头别开。
她们在人行道上道别，就在公园大道和五十七街的转角。Therese趁着绿灯跑过马路，信号灯变了之后，车辆开始在她身后轰隆驶过。等她跑到对面人行道，再度回头观望的时候，Carol的身影已经模糊在车水马龙之中。Carol走得很慢，经过丽嘉酒店的大门口，然后继续往前走。Therese想，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依依不舍的握手，也没有回望的眼神。她看见Carol伸手碰了车门的把手，想起那罐啤酒还在前座地下，想起从林肯隧道上坡进入纽约的情景，罐子发出的叮当声。那个时候她还在想，车子还给Carol之前，要先把罐子拿出来丢掉，但她忘了。Therese匆忙赶往举办派对的饭店。
人潮从大厅的两个入口不断涌入，服务生推着附有小轮子，上面放着冰桶的小桌，努力想要穿越人群。到处都很嘈杂，Therese看不见伯恩斯坦或哈凯维。她谁也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只认出一张脸，是她几个月前在某个地方聊过的男人，大概是在找工作的时候吧，不过后来对方没有录取他。Therese转过头去，有个男人把一个高脚杯放在她手上。
“小姐。” 他挥动着杯子说：“你在找这个吗？”
“谢谢。” 她没和他多谈，她好像在角落看到伯恩斯坦先生在那里，走过去的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戴着大帽子的女人。
“你是演员吗？” 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问。
“不是，我是场景设计师。”
果然是伯恩斯坦先生，Therese侧身挤过人群，到他旁边去。伯恩斯坦先生把他肥厚多肉又亲切的手伸过来，然后从他原本坐着的暖气旁的位置起身。
“贝利维特小姐！” 他大叫：“克劳馥太太，化妆顾问……”
“我们别谈公事了！” 克劳馥太太尖声叫道：“史蒂文斯先生，范纳隆先生。” 伯恩斯坦先生继续把她介绍给别人，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她对着十几个人点头，并对其中一半的人说“你好” 为止。“还有艾佛，艾佛！” 伯恩斯坦先生叫道。
是哈凯维，瘦小的身影配着一张瘦小的脸和一撮小胡须。他对着她笑，并伸出手让她握手。“你好。” 他说：“很高兴再次看到你。对了，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看得出你内心的焦躁。” 他微微笑了起来。
“喜欢到可以让我插上一脚吗？” 她问。
“你想知道吗？” 他笑着说：“对，你可以插一脚。明天十一点左右上来我的工作室，可以吗？”
“可以。”
“等下我们再聊，我要先去跟那些想早点离开的人打个招呼。” 然后他就走开了。
Therese把酒杯放在桌边，伸手拿手提包里的香烟。事情就这样完成了，她看着门。有个神情紧张兮兮、澄蓝色大眼睛、头发往上拢起来的女性刚走进来，在她四周激起了一阵兴奋的小骚动。她转身问候其他人，跟他们握手时，动作非常快速又积极，Therese才明白那就是吉妮薇·克莱奈尔，那个担任主角得到英国女演员。她和Therese在剧照中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必须亲眼看到那张脸，才会被她吸引。
“你好，你好！” 她总算开始环顾四周，对着每个人打招呼。Therese看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一下子，心里出现了一种震惊的感觉，有点像初次见到Carol时的惊讶。那个女人的蓝色眼睛闪过同样充满兴趣的神情，Therese知道，这种神情紧，就是她自己初次见到Carol时所带着的神情。Therese继续盯着她看，她则把目光移开，转身向着别的地方。
Therese看着手上的玻璃杯，脸上和指尖突然热了起来，流过她身上的不仅是血液，也不仅是万般思绪。其他人还没有把她们两个介绍在一起，可是Therese已经知道，这个女演员很像Carol。她很美，她不想图书馆里的画像。Therese啜饮酒时微笑了起来，她喝掉一大杯酒，把自己稳定下来。
“夫人，要一朵花吗？” 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装满白色蓝花的托盘。
“谢谢你。” Therese拿了一朵。她试了半天，就是扣不上别针，然后有个人（大概是范纳隆先生或斯蒂文斯先生）走过来帮忙。“谢谢。” 她说。
吉妮薇·克莱奈尔走向她，身后跟着伯恩斯坦先生。女演员一起向伯恩斯坦和Therese打招呼，好像她和他很熟一样。
“你见过克莱奈儿小姐吗？” 伯恩斯坦先生问Therese。
Therese看着那女人。“我叫Therese·Belivet。” 她握住那女人伸出的手。
“你好，你负责场景？”
“不是，我只是场景团队里的一份子。” 那女人松开手时，她还是可以感受到握手的感觉。她觉得很兴奋，狂野而又愚蠢的兴奋。
“没有人拿酒给我吗？” 克莱奈尔小姐问。
伯恩斯坦先生去帮她端酒，他已经不再到处向周围的人介绍克莱奈儿小姐了。Therese听到她告诉另一个人说，她才刚下飞机，行李还堆在大厅里，她说话时，Therese看到她的眼神好几次穿过几个男人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望来。Therese被她细致的后脑曲线所吸引，也被她带点滑稽的感觉、几乎是随性隆起的鼻尖所吸引。在她优美典雅、造型古典的脸庞上，只有那个鼻尖的带有随性的特色。她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好像可以随时提高警觉。Therese有种感觉，知道吉妮薇·克莱奈尔今晚在派对里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克莱奈尔晓得Therese想要跟她说话。
Therese走到墙上的镜子旁，看看自己的头发和口红有没有乱掉。
“Therese。” 有个声音靠过来说道：“喜欢香槟吗？”
Therese转身看见吉妮薇·克莱奈尔。“当然。”
“当然。嗯，等下可以到六一九号房，我的套房。这里结束以后我们会有个内部小团体的派对。”
“我很荣幸。” Therese说。
“所以现在先别喝太多威士忌汽水。你这么漂亮的衣服，在哪儿买的？”
“邦维士百货公司，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克莱奈尔笑了。她穿这一套看起来非常昂贵的蓝色羊毛套装。“你好年轻。不介意我问你几岁吧？”
“二十一岁。”
克莱奈尔的眼珠子的溜骨碌转动着。“真不可思议，这里会有人只有二十一岁吗？”
大家都在看这个女演员。Therese觉得自己受宠若惊，备受关注。这种受宠的荣幸，使得她暂时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否对吉妮薇·克莱奈尔怀抱着特殊的感觉，也不晓得自己对她可能会有什么感觉。
克莱奈尔小姐递给她一个烟盒。“我本来还以为你未成年呢。”
“未成年也犯法吗？”
女演员只是望着她，蓝色的眼睛在打火机的火焰上微笑。女演员替自己点香烟的时候，Therese突然明白，吉妮薇·克莱奈尔这个人只有在当下、这个鸡尾酒派对上的半小时，才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永远不会有任何意义，自己现在感觉到的这份兴奋并不会持续下去，这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这种情况告诉她什么？第一阵香烟升起时，Therese盯着她金色眉毛紧绷的线条，但答案不在那里，突然之间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感觉，填满Therese的心里。
“你是纽约人吗？” 克莱奈尔小姐问她。
“没错。”
刚抵达派对会场的宾客围绕着吉妮薇·克莱奈尔，令Therese厌烦不已。Therese又笑了，把酒喝完，感觉到威士忌令人放松的暖意流遍全身。她先和一个昨天在伯恩斯坦办公室短暂相遇的男人说话，又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闲聊，又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闲聊。她看着会场的入口，此时的入口是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然后她想起了Carol。仿佛Carol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这里，会再度问她一次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还是说，等下会出现的是以前的Carol，而不是现在的这个Carol？Carol现在正在爱丽榭饭店和人有约。是和谁呢？爱播？史丹利麦克维？Therese把眼光从门口移开，好像担心Carol会出现一样；如果Carol真的出现，那她就必须再说一次：“不要。” Therese接过另一杯威士忌汽水，逐渐了解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即将被吉妮薇·克莱奈尔所填满；只要她愿意，以后就可以常常与克莱奈尔见面。她虽然不会傻到再度被爱情所缠住，但还是可以找到人爱她。
她身旁有个男人的声音问道：“Therese，你还记得《失去的弥赛亚》分场景是谁做的吗？”
“布蓝契？” 答案凭空而来，因为她心里还在想着吉妮薇·克莱奈尔，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充满嫌恶、羞愧的感觉。她心不在焉聆听者与布蓝契和其他人相关的对话，自己甚至也差了几句话进去，但她的意识还是停滞在一团混乱中，好几十条线在这团混乱中交织缠绕。其中一条是丹尼。一条是Carol。一条是克莱奈尔。一条往外一直延伸出去。但她的思绪陷于这么多条线的交界处。她弯腰取火点烟，感觉到自己更深一步陷入了网罗之中，然后她伸手想抓住丹尼，但那条线强韧的黑线并不指向任何方向。她知道这件事，她知道有种预言式的声音在说，她无法与丹尼进一步交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门口时，寂寞又袭上心头，就像急吹而过的风一样，也和骤然间覆盖住眼睛的几滴泪珠一样神秘。她知道这几滴眼泪太模糊了，不会有人注意到。
“别忘了。” 吉妮薇·克莱奈尔就在她身边，拍拍她肩膀很快地说。“九一六，我们要散会了。” 她转身，然后又走回来。“你要上来吗？哈凯维也要上来。”
Therese摇摇头。“谢谢，我刚才以为我可以上去，后来才想起来我另外还有约。”
女演员疑惑地看着她。“Therese，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她微笑着走向门，“谢谢你邀请我，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一定会。” 那女演员说。
Therese走进隔壁房间，从床上一堆衣物中拿回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向楼梯，经过那些在等电梯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克莱奈尔。她踏下宽阔的阶梯时，好像在逃跑一样，但Therese并不在意克莱奈尔有没有看到自己这个样子。Therese对自己笑了笑，头上的空气很冷，很甜美，发出羽毛般的声音，就像翅膀刷过耳边一样，她感觉到自己飞越了街道，飞到了路边上，飞向Carol。或许Carol此时此刻也知道，因为Carol以前就知道这样的事。她穿越了另一条街，看见爱丽榭酒店的雨棚。
服务生领班在门厅对她讲话，她告诉他：“我要找人。” 就径自走到门口。
她站在门口，里面有钢琴在弹奏着，她细看坐在桌旁的每个人。灯光不太亮，她一开始也没有看到她，她被比较远的那道墙的阴影遮住了，正面对着Therese。Carol也没看到她，因为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Therese也不知道那是谁。Carol慢慢举起手，把头发往后拢，还有一次是往两边梳拢。Therese笑了，这就是Carol典型的动作，就是她以前所深爱，以后也会一直深爱下去的Carol。喔，现在爱她分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再度首遇Carol，但遇到的还是Carol，不是别人。无论在千百个不同的城市中，在千百个不同的房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异邦，她们都会携手在一起。在天堂，在地狱，都是一样。Therese等待着，就在她准备走向Carol之际，Carol也看到了她。Therese看着她的笑容逐渐浮现，Carol似乎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下子，然后Carol才举起手臂快速挥动，急切地向她打招呼。Therese从来没见过Carol用这种方式打招呼。Therese走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