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代价 第十六章

盐的代价 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著

第十六章

Carol穿衣服打扮的时候,Therese走出去买报纸。她进了电梯,在正中间转过身来,感觉到有点奇怪,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已经变了,相对的距离也变了,平衡感也不太一样。她走过大厅,到了角落的书报摊。

“邮报和论坛报。” 她拿起报纸,告诉卖报纸的人。奇怪,甚至说话也变得像报纸名字一样奇怪。

“八美分。” 卖报纸的人说。Therese低头看着他找零钱给她,觉得八美分和两毛五之间,一样存在着奇特的差异。

她走回大厅,从玻璃窗看进理发店里面,有几个男人在那里刮胡子,还有一个黑人正在替别人擦鞋。有个高大的男人抽着雪茄,戴了顶宽边帽,穿着西部靴子走过她身边。她会永远记住这个大厅、这些人、旅馆柜台下方样式老旧的木头雕花,还有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那男人从报纸上方看着她,然后突然坐了下来,继续在黑色及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旁读报纸。

Therese打开房门时看到Carol,Carol的影像就像锐利的长矛,猛然贯穿她的全身。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手还放在门把上,Carol站在浴室里看着她,握着梳子的手还放在头顶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不要在人家面前这样做。”

Therese把报纸丢在床上,然后走向Carol。Carol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她们站着,互相拥抱着彼此,好像永远不愿分开。Therese在发抖,眼眶盈满泪水。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表达当下的感觉。她在Carol的怀里,比接吻更亲密。

“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 Therese问。

“因为,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以为我不希望我们这样。结果我错了。”

Therese想到艾比,这个想法就像一阵轻微的苦涩,掉落在她们两人中间。Carol放开了她。

“还有其他事情。你在我身边,就让我想到,其实我要认识你,要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情愫,真的不难。对不起。我以前对你不公平。”

Therese咬紧牙关。她看着Carol慢慢走过房间,看着空间逐渐扩大,又想起以前在百货公司第一次遇见Carol,看见Carol走开的那个模样。这个景象,Therese已经回想过千千万万遍了。Therese不禁怀疑,Carol也曾爱过艾比,但现在Carol却因为这样而不断责怪自己;总有一天,Therese猜想,是一种充满愤怒、犹豫,责备和宽容互相交替的场景。她现在也了解,不管Carol嘴上怎么说,从现在起,再也没有界线阻隔,也没有犹豫不决了。无论Carol和艾比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再也没有艾比了。

“是吗?” Carol问。

“打从我认识你那一刻开始,你就让我非常快乐。” Therese说。

“我倒觉得你自己不知道。”

“我今天早上知道了。”

Carol没有回话,只有门锁刺耳的声音回答了Therese。Carol锁好门,两人现在能独处了。Therese走了过去,直接投入Carol怀里。

“我爱你。” Therese说道,觉得自己只想听见这几个字:“我爱你,我爱你。”

不过今天Carol似乎刻意忽略她,她斜叼着香烟的姿态显得更加高傲了,她从人行道一边倒车一边咒骂着,并不像在开玩笑。“可恶!以后如果看见路边有空位,我一定不会把零钱投进这些该死的计时收费器了。” Carol说。可是等到Therese真的瞥见Carol偷瞄着自己的时候,Carol的眼睛里果真有笑意。Carol一直在逗着她玩儿,两人站在香烟贩卖机前的时候,Carol故意靠在她的肩膀上;在餐桌底下,Carol又用脚去碰她的脚。Therese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但同时又觉得很紧张,想起她在电影院里面看到好多人手牵着手看电影,她和Carol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子呢?就连她们在店里面买盒糖果,Therese只不过是抓着Carol的手臂,Carol就告诉她说:“别这样。”

在明尼亚波德糖果店里,Therese寄了一盒糖果给罗比榭克太太,也寄了另一盒给凯利一家人。她还寄了个特别大盒的糖果,一个木制附隔板的双层盒子,给理查的妈妈。她知道糖果吃完后,就可以用这个盒子放针线工具。

“你以前有和艾比这样子?” 那天晚上,Therese在车上直接发问。

Carol忽然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眼神,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问题嘛。” 她说:“当然有。”

“Therese……"

她僵硬地问:“那……和跟我一样吗?”

Carol笑了。“不一样,亲爱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比和男人睡觉更开心吗?”

她露出顽皮的微笑。“不一定,要看情况。除了理查外你还跟谁睡过吗?”

“没有。”

“嗯,你没想过要试试别人吗?”

Therese一时为之语塞,但又想要故作轻松,于是把手指放在大腿上的书上敲着。

“亲爱的,我是说将来有一天。你可是来日方长呀。”

Therese什么也没说。她也无法想象有天她会离开Carol。这个可怕的问题早就出现在她脑海里,而且挥之不去,迫切需要一个解答。Carol会想离开她吗?

“我是说,你跟谁睡觉,其实是被习惯所限定了。” Carol继续说:“你还年轻,不懂得做决定,也还没机会培养习惯。”

“就只是习惯吗?” 她笑着问,但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带着愤恨:“你的意思是说,跟谁在一起只有这样,没有其他的?”

“Therese,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多愁善感起来。”

“我没有多愁善感。” 她抗议着。但脚底下又出现了那层薄冰,那种不确定的感觉。还是说,不管她已经拥有多少东西,她自己总是希望拥有更多一点?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艾比也爱你,不是吗?”

Carol动了一下,然后放下叉子。“艾比可以说爱我爱了一辈子,像你一样。”

Therese瞪着她。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不过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她的声音很轻,Therese几乎听不见。

“只有几个月?”

“对。”

“现在就告诉我。”

“现在时间或地点都不对嘛。”

“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的。” Therese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吗?”

“我这样说过?我怎么会这样说?”

此时她们两人有好一下子都没有说话,原因是一阵强风带暴雨猛然落下,就像百万颗子弹打在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有好一会儿,她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雷声不见了,仿佛在天之上的雷神已经谦卑地放弃与雨神之间的抗争了。她们开到路边一个斜坡上,找了个不太适合躲雨的地方等。

“我可以告诉你中间的部分。” Carol说:“因为中间比较好玩。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开了家居店,可是我又必须告诉你一个开头的故事,才能接下来告诉你中间的事情。很久以前,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两家都住在纽泽西州而且住的很近,所以每次放假的时候就会一起玩。我猜艾比从六岁或八岁开始就一直喜欢我。她十四岁那年离家住校,还写了好几封信给我。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听说过有女孩子喜欢女孩子的事,但是书上总是告诉你,那段年龄过去后,女孩子就不会喜欢女孩子了。” 她一面讲话,偶尔还停顿了一下,仿佛遗漏了几个句子。

“你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吗?” Therese问。

“从来没有。我父亲把我送到其他的学校,另一个城市了。艾比十六岁那年去了欧洲,她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后来我结婚前后曾在某个派对上看过她一次。艾比那时候看起来很不一样了,再也不像男孩子了。结婚后我和哈吉住在别的地方,有好几年都没有看到她,直到琳蒂出生很久之后才又见面。她偶尔会去我和哈吉以前常去骑马的马场,还有几次我们三个人一起骑马。而我从来没有回想过艾比以前对我的迷恋,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长大了,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之所以想要开店,原因是我不想天天看到哈吉。我以为我和哈吉既然已经彼此厌倦,那我开个店,或许会对情况有点帮助。所以我才问艾比,看她想不想和我合伙开店,接着我们就开了家具店。过了几个礼拜,我开始感到惊讶,我觉得我被她吸引了。” Carol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我不了解,也有点害怕,我记得以前艾比的模样,而我知道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说我们两人会有一样的感觉。我一直设法不要让艾比发现我心里的感觉,而且我还以为我成功了。等到最后(最后就是最好玩的部分),去年冬天有个晚上在艾比家里,路上积雪,艾比的母亲坚持叫我留下来过夜,和艾比一起待在她的房间里。当时天色很晚了,本来安排我住的房间里面没有棉被,艾比说她来处理棉被的事。我们两个当时还不想同住一间房间呢,可是艾比她妈妈坚持这样。” Carol略微笑了一下,超她看过来,但Therese知道Carol的眼光甚至没有看见自己。“所以我才跟艾比同住一间房间。假如不是那天晚上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这一点我很确定,都要怪艾比的母亲。这样说起来很讽刺,因为她妈妈对于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我的感觉跟你很像,和你一样快乐。” Carol不经意冒出最后一段话,但是她的声音还是很平稳,几乎不带情绪。

Therese盯着她看,心里不知道究竟是嫉妒、震惊或是愤怒,让现在的情况变得很混乱。“然后呢?” 她问。

“之后,我晓得我爱上了艾比,我也不知道,干脆就把这种感觉叫做爱好了,反正它看起来就是爱。可是这样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像一场病一样。” acarol讲话的语调变了:“亲爱的,这跟你没有关系,而且现在也结束了。我也能体谅你想知道,只是我先前找不到任何理由告诉你,这件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嘛。”

“可是,如果你对她有一样的感觉……”

“才两个月的时间。” Carol说:“你有丈夫和孩子的话,情况会不一样了。”

Carol是说,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不同,因为现在Carol已经没有责任在身了。“就是这样吗?你可以这样开始,然后结束?”

“如果你没有选择的话,就是这样。” Carol回答。

雨势减弱了,她这才看清楚,原来眼前是雨水,而不是一片坚实绵密的白色幕布。“我不相信。”

“你可不可以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要这样挖苦人?”

“挖苦?我有吗?”

Therese迟疑着无法回答。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爱情又是什么?为什么爱情会停止,或者继续发展?

“别说了。” Carol说。 “我们去找瓶不错的白兰地好吗?这个州不晓得有没有好酒。

她们开车到前面的小镇,在当地最大的饭店里找到一家酒吧,里面没什么客人,但是白兰地还不错,所以她们又点了两杯。

“这是法国白兰地。” Carol说:“总有一天,我们两个要一起去法国。”

Therese的小玻璃杯在她的手指间转着,吧台另一头有时钟滴答响着的声音,远方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Carol清了清喉咙。这些声音本来没什么特别,但搭配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底下,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自从滑铁卢那天早晨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平淡无奇了。Therese看着白兰地被子里闪烁的褐色光芒,突然间再也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会和Carol一起去法国。然后在玻璃杯发亮的褐色阳光之中,浮现了哈吉的脸孔,他的嘴、鼻,还有他的眼睛。

“哈吉也知道艾比的事,对吗?” Therese问。

“对。几个月前他问过我艾比的事,我把事实全部告诉他了。”

“你真的……” 她想到了理查,想象理查如果知道的话,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你离婚的原因?”

“不是,艾比这件事和离婚无关。这是另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我是在婚姻已经要结束了,才告诉哈吉的。这样的诚实态度其实于事无补,我和哈吉之间已经不能挽回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谈到要离婚了。请你不要再拿我犯过的错误来提醒我!”

“你的意思是……他一定很嫉妒。”

“对。不管我选择用怎样的方式来告诉他,对他来说,这就代表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对艾比的关心,高于我对他的关心。也代表着曾经有过某个时刻,即使我已经有了琳蒂这个孩子,我会不顾一切和艾比一起离开。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也搞不清楚。”

“也把琳蒂一起带走?”

“我不知道。我只能确定的是,因为有了琳蒂的存在,所以我无法离开哈吉。”

“你后悔吗?”

Carol缓缓摇头。“不,我和艾比的关系不会长久,也不会持续下去,或许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会这样了。我的婚姻濒临失败,所以我太害怕,也太脆弱,无法……” 她停了下来。

“你现在不害怕吗?”

Carol沉默不语。

“Carol……”

“我不害怕。” 她抬起头,倔强的说。

Therese在微弱的光线中看着她的脸。她想问Carol,现在她对琳蒂又有什么想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Carol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所以一定会给她一个粗率的答案,或者根本不回答,Therese想,以后再找其他时间问吧,现在贸然开口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毁了一切,毁了她身边Carol实实在在的躯体,而世界上好像只有Carol穿着黑色毛衣的身躯弧度,才是唯一实在的事物。Therese用拇指抚摸着Carol的身体,从手臂下方一直摸到腰际。

“我记得哈吉最生气的是有次我和艾比一起去康乃狄克州,替我们的家具店补货。只不过出门两天而已,但是他告诉我说:'你跑到我的背后了,你就是想要离开我。'” Carol的语气冰冷,但她的声音里,自责多于模仿哈吉。

“他后来还有谈到这件事吗?”

“没有。还有什么好谈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有什么好羞耻的吗?”

“有,你很清楚,不是吗?” Carol以平稳、清楚的声音这样问:“在世人眼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事。”

Carol说话的这种态度,令Therese也严肃起来。“你才不相信世人的观点呢。”

“哈吉他们家的人就会相信。”

“他们不是全世界。”

“足够代表全世界了。而你,必须生活在世界里面,我不是说现在你就必须决定要爱谁。”她看着Therese,最后Therese终于看到一丝笑容缓慢从她眼中浮现,笑容带着Carol一起出现。“我是说,在其他人居住的那个世界里面,纵使不是你的世界,当中还是带有责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纽约那个世界里面,我绝对不是你该认识的人,因为我会带坏你,阻碍你的成长。”

“那你为什么要继续这样做?”

“我也不想这样啊。但是麻烦的地方是,我喜欢带坏你。”

“你绝对是我应该认识的人。” Therese说。

“我是吗?”

Therese在大街上继续说:“假如哈吉知道我们一起出门旅行,他也会不高兴,是吗?

“他不会知道的。”

“你还想不想去华盛顿?”

“当然想,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你二月都有空吗?”

Therese点头。“除非盐湖城那边有工作的机会,我已经告诉菲尔,叫他把信寄到这里来。不过这个机会很渺茫。” 她猜想,菲尔可能连写信都不会写。但假如在纽约有工作的机会,她就应该回去。“如果没有我,你自己会去华盛顿吗?”

Carol看着她。“说真的,我不会。” 她带着一点笑意说。

她们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时,房间内非常闷热,她们把窗户打开了一下子。Carol靠着窗台咒骂天气闷热,想要逗Therese开心。她说Therese是两栖类动物,可以忍受这样的热浪。然后Carol突然问:“昨天理查说什么?”

Therese甚至不晓得,原来Carol已经知道了上一封信的事了。那封信,就是他更早在芝加哥寄来的那封信里面承诺过的,会寄到明尼亚波和西雅图的信。“没什么。” Therese说:“只写了一页,他还是希望我写信给他,但我不想写了。” 她虽然早就把信丢掉了,但她还记得内容:【我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不禁想到,你这个人是多么难以想象的矛盾。你很体贴,又很不体贴;充满想象力,但又欠缺想象力……如果你那位奇怪的朋友让你陷入困境,请让我知道,我会去找你。Terry,你这样子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事。我碰见过丹尼,他也知道我这边没有你的消息,你正在做什么等等。假如我真的告诉他,那你会怎么样?为了你,我一句话也没说,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为此而羞愧。我还是爱着你,我承认,我会走向你,让你看看美国真正的面貌,如果你关心我,愿意写信给我的话……】

信里的话,对Carol简直是一种侮辱,Therese已经把它撕了。现在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抓着睡袍袖子里的手腕。Carol把通风系统开得太大,房间变得太冷了,明尼苏达的寒风占领了房间,控制了Carol的香烟,将烟化为无形。Therese看着Carol平静地在洗手台边刷牙。

“你是说,你不想写信给他的事?那是你的决定?” Carol问。

“对。”

Therese看着Carol敲掉牙刷上的水滴,从洗手台走回来,用毛巾擦干脸。理查的任何事,对她而言,都比不上Carol用毛巾擦干脸的方式来的重要。

“别再说了。” Carol说。

她知道Carol不会再说什么,她也知道Carol想要把她推回到理查身边,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现在看来,Carol的一切作为,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此时Carol转过来走向她,她的心向前雀跃了一大步。

她们继续向西行,穿过睡眼镇、崔西和派普史东,有的时候一时兴趣,便捡一条曲折的小路前进。西边的世界就像条魔毯般在她们眼前展开,远远就可以看见农舍、谷仓和储藏窖,整齐地紧密相连,点缀其中,而且在这些东西映入眼帘之后,还要继续再开半个小时,才会抵达它们的脚下。她们还一度停在一个农舍前面,询问当地人在哪里可以买到汽油,好让她们开往下一站。她们停下的农家闻起来有种新鲜的冷冻起司的味道,她们的脚踏在地板上的褐色木条上,听起来空洞而孤寂。Therese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爱国心:这就是美国!墙上有一幅公鸡的彩色图案,缝在黑色的底布上,美得足以挂在博物馆中收藏。农人警告她们,直接往西的路上结了冰,所以她们朝南改走了另一条路。

那天晚上,她们在一个叫做西屋瀑布的小镇铁轨旁,看见有个小型马戏团在演出,Therese和Carol坐在第一排的木板箱子上欣赏,但演出的水准称不上专业。表演结束后,有位特技演员邀请她们参观演员的帐篷,还坚持送给Carol十余张马戏团海报,因为她很喜欢她们。Carol把其中一些海报寄给艾比,也寄了一些给琳蒂,还把一只绿色的变色龙玩偶放在硬纸板箱里,也寄给了琳蒂。这个夜晚,Therese永生难忘;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不同,因为这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Therese就晓得今夜会令她永生难忘。她们共享了一袋爆米花,一同欣赏了马戏团,Carol还在演员帐篷里面的某个小隔间,回吻了Therese。这一夜,Carol散发出某种特殊的魔力(虽然Carol好像认为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并没有特殊之处),魔力在她们周遭的世界发挥了作用,让一切事情都按照她们的期待顺利进行,没有失望,没有阻碍。

Therese低着头和Carol一起离开马戏团,陷入沉思之中。“我在想,我还能不能发挥我的创意。” 她说。

“怎么会说到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好快乐。”

Carol握着她的手臂捏了一下,大拇指压得很用力,痛得Therese叫了起来。Carol抬头,看着街头的标志后说:“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我们就这样走。”

“我们回纽约以后会怎样?不可能和以前一样的,是不是?”

“对。” Carol说:“直到你厌倦了我。”

Therese笑了。她听到Carol围巾尾端在风中发出的声响。

“我们纵使不能住在一起,可是一定会和现在一样。”

Therese知道,她们两人绝不可能和琳蒂住在一起,这只是痴心妄想。但是Carol愿意在口头上承诺一切不变,这样就够了。

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怀俄明州的边界,她们在一家大餐厅吃晚餐。那家餐厅盖得很像森林里面的小屋,而且里面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两人选了靠火炉的位置坐下,摊开地图研究,决定直接前往盐湖城。Carol说那里很好玩,而且她也开车开得烦了,所以可以在盐湖城待个几天。

“路斯克。” Therese看着地图说:“这个地名听起来多性感!”

Carol笑了起来,头往后仰。“那在哪里?”

“在路上。”

Carol拿起酒杯说:“内布拉斯加州的新教皇城堡。我们为谁干杯?”

“为我们。”

Therese想,此刻就像那天早晨在滑铁卢的感觉,那段时光太独特、太完美了,尽管真实存在过,但是想起来又好像不太真实;这段时间,不只是戏剧里的道具而已,不只是她们在壁炉架上的白兰地酒杯,上面还有一排鹿角,还有Carol的打火机和火。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只不过偶尔带点惊讶的感觉,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仿佛这阵子以来她一直在扮演其他人的角色,一个太幸运、太让人难以置信的角色。她抬头往上,看见固定在屋顶椽子上面的冷杉枝条,看着一对男女靠在墙的桌子那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谈话,看着独坐另一张桌子的男人,慢慢抽着烟。她想到滑铁卢饭店里拿着报纸坐着的男人,他岂不是也有着同样无神的眼睛,两侧嘴角也同样有长长的皱痕吗?

当晚,她们住在九十里外的路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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